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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奇怪,拉维克想。她的面容一点也没有变,要是真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倒是比以前更加动人了,当她唠叨着那种陈腐的老奶奶的无聊话的时候,她以一种善于生儿育女的本能,宣扬银行家们的理想,样儿正像一个碧眼的亚马孙族女战士。可是她不是对的吗?这样美丽的人,不是从来都是对的吗?而且她不是有着世界上的一切借口吗?

  他瞧见一艘汽艇。在波涛汹涌的浪尖上,驶近过来,他没有移动,他知道为什么驶来了汽艇。“你的朋友来啦,”他说。

  “在哪儿?”琼早已看见了汽艇。“为什么说是我的朋友呢?”她问。“其实早就是你的朋友了,他们认识你,要比你认识我早多了。”

  “早十分钟——”

  “无论如何是早一些。”

  拉维克笑了起来。“不错,琼。”

  “我用不着去。那很简单。我不想去。”

  “当然不啦。”

  拉维克在岩石上伸了一个懒腰,闭上眼睛。太阳一下子变成一条温暖的金色毛毯。他知道这以后会有一些什么事情。

  “我们都不怎么客气咧,”隔了半晌,琼说道。

  “恋人们是不会客气的。”

  “为了我们,他们两个人都来了。来招呼我们了。假如你不愿意一起去兜兜风,那你至少也得下去告诉他们一声啊!”

  “好吧,”拉维克把眼睛睁开了一半。“让我们干脆点,由你下去告诉他们,我要工作,让你跟他们去,像昨天一样。”

  “工作——谁会在这儿工作?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呢?他们都很欢迎你。昨天你没有去,他们都已经很失望了。”

  “哦,天哪!”拉维克把眼睛全睁开来了。“为什么所有的女人,全爱这一套废话?你爱去兜风,我没有船。人生很短促,我们在这儿也只能玩这么几天,为什么我要对你装得慷慨大方,只为了使你觉得舒服,才劝你去做你本来就会去做的事情呢?”

  “你不用劝我。我自己会去做的。”

  她望着他。她的一双眼睛,还是那样洋溢着喜气;只有她的嘴巴,撇了一下——这样的表情,在她的脸上迅速地掠过,弄得拉维克不相信自己是错了,然而他知道他并没有错。

  海水拍击着码头上的岩石,发出回响,溅得高高的,闪烁着光亮的浪花,却给风儿吹走了。一星飞沫溅在拉维克的皮肤上,好像一下轻微的震动。“那是你的浪潮,”琼说道。“你在巴黎跟我讲的那个故事里的浪潮。”

  “原来是这样——你还记着吗?”

  “是的,可是你不是一块岩石,是一块混凝土。”

  她走下码头,整个天空好像搁在她那美丽的肩膀上、由她扛着似的。她也有她的借口。她原可以坐在白色的小艇上,让头发在海风中飘拂——而我,没有跟着他们同去,真是一个傻瓜,拉维克想。然而我实在也不配演那样的角色。这也是逝去韶华中的一种愚蠢的骄矜,堂吉诃德式的——可是此外还剩下些什么呢?月夜的无花果树,塞内加和苏格拉底的哲学,舒曼的提琴乐曲,以及比别人更早预知的失败。

  〔①塞内加(Seneca,Lucius Annaeus,公元前4年—公元后65年):罗马哲学家、政治家和剧作家。〕
  〔②舒曼(Schumann,Robert,1810—1850):德国作曲家、音乐评论家。〕

  他听到从底下传来的琼的声音。然后又听到马达的低沉的巨响。他站起身来。她大概会坐在船梢。在海里的一处什么地方,有着一个岛屿,还有一座修道院。有时候,从那儿传来几声鸡鸣。太阳从一个人的眼睑上映过,颜色够多,并且是那么地鲜红哪!小时候,在那柔软的草地上,盛开着血似的红花,还有那海边的古老的催眠曲。维尼塔的钟声。无思无虑的神奇的愉快。他很快就睡着了。

  * * *

  下午,他到汽车间去找他的汽车。那是一辆塔尔博特牌的,莫罗佐夫替他在巴黎租来的汽车。他跟琼两个人,就是坐着那辆汽车到这儿来的。

  他沿着海岸驶行。天色很清丽,几乎太明亮了。他驶过了高尼墟的中部,到了尼斯,又到了蒙特卡洛,然后抵达法国城。他喜欢这个小小的古港,便在码头上的一家小酒店前面,坐了一会儿。他在蒙特卡洛的卡西诺前面的花园里,以及高出海面的那个自杀者的公墓上,漫步了一阵,他找了一座坟墓,站在前面很久,微笑着。于是他又驶回戛纳,再打戛纳上去,到那岩石带红色的,渔村都题着《圣经》上名字的地方。

  他已经忘记了琼。忘记了自己。他只在领略着清丽的天空,以及太阳、海水、陆地所组成的一体,上面的山路虽然还堆积着白雪,而海岸却显得光彩夺目。密雨在法国的上空酝酿着,风暴在欧洲咆哮——唯有这儿狭隘的海岸仿佛还茫然无知似的,好像生命被遗忘在这儿,似乎有着不同的脉搏。当后面的大陆给你悲愁,给你预感,给你危险的迷雾染成灰色的时候,这儿的太阳,却还是晴朗地照耀着,恬静得很,在它们的光芒中,正簇聚着一个垂死的世界的最后的泡沫。

  飞蛾和蚊子,聚集在最后的光芒周围,作着简单的舞蹈,——跟所有蚊子的舞蹈一样没有一点儿意义,跟咖啡馆里的轻音乐一样傻乎乎的——世界仿佛已经变成了多余的东西,好像十月里的蝴蝶,在它们夏季时候的心里,早已结上了冰霜,因此在镰刀和疾风来临前的一瞬中间,它们跳舞吧,饶舌吧,调情吧,恋爱吧,陷害吧,欺骗自己的知觉吧。

  拉维克把汽车转入圣拉斐尔渔港。这个小小的方形港湾里,满泊着帆船和汽船。码头上的咖啡座,都张起了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晒黑了皮肤的女人,坐在桌子边。拉维克想,怎么一切又恢复常态了——愉快的、安闲的生活。欢乐的诱惑、安慰和嬉戏——不管怎么恢复的,总算暂时恢复了。这种特别的、蝴蝶似的飘忽的生活,他原来也经历过,那时候他感到满足了。汽车转入了街道,沿着殷红的残阳急驶着。

  * * *

  他回到了旅馆,看见一张留下的字条。原来琼打来过电话,告诉他不回来吃饭了。于是他又走到乐园岩饭店去。那边吃饭的客人并不多。其余的客人都往朱安莱潘和戛纳去了。他坐在花坛的栏杆边,那花坛筑在一块磐石上,好像一条船上的甲板。下面的波涛在汹涌奔流。浪潮在夕阳中澎湃,从深红和青碧,变成浅淡的金红和橙黄,然后驮着薄暮的黑暗,喷溅出朦胧的泡沫。

  他在花坛上坐了很久。觉得有点儿寒意,也觉得特别的孤寂。他对于一切的事情,看得很清楚,并没有感情用事。他知道目前还可以防止;狡猾和诡谲的手段原是可以运用的。他全知道,只是他不愿意运用。现在已经超过了用那些手段的时候,诡计应该用以对付小事情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去迎头应付。老老实实地去应付。不要自欺,不要回避。

  拉维克把那杯清澈的普罗旺斯酒擎在阳光里。一个寒冷的夜,一座环海的花坛,天空中荡漾着残阳话别的笑声和遥远繁星的铃声——而我心里边也很寒冷呢,他这样想。仿佛一缕探照灯光,直刺着未来的宁静岁月,扫荡过去了,便又让它们落在黑暗中间,我是明白的,虽然目前并没有苦痛,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会永远没有苦痛的。我往往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像我手里的酒杯,透明的,斟满了洋酒,可是不能老是这么盛放着,因为它会变成平淡,变成全无感情的腐败的酸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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