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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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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妮亚,”拉维克说,“在从来没有同男人睡过觉的女人里,比起在那些靠同男人睡觉而艰难过活的女人,有着更多的婊子呢。且不说已经正式结过婚的女人了。再说那姑娘也不是什么嚼嘴嚼舌啊。是你把她搅得不好过日子。就是这么回事儿。” “这又有什么?过那种生活的女人,就是神经过敏!” 你自以为正经规矩,拉维克想。你这个令人讨厌的炫耀贞洁的女人——你知道些什么,对这个制帽小女工的孤寂绝望,她会勇敢地去找那个毁了她朋友的产婆——去进那家没有救活她朋友的医院——她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有:除此以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还有:我怎么能担负这一笔费用? “你应该结婚了,尤金妮亚,”他说。“嫁给一个有儿有女的鳏夫。或者一个殡仪馆的老板。” “拉维克先生,”那护士一脸正经地答道,“你能不能行个好,不来干涉我的私事?否则,我不能不向维伯尔医生投诉去了。” “反正你一天到晚就是这样做的嘛。”拉维克看到她脸颊上的两片红晕,兀自高兴起来。“为什么信仰虔诚的人,总是很少正直的,尤金妮亚?愤世嫉俗的人,却有高尚的人格;而理想主义者最叫人受不了。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感谢上帝,我觉得不。” “那可是我的想法。现在,我要到犯罪的孩子那里去了。到奥西里斯去。万一维伯尔医生需要我,就到那边去找。” “我想维伯尔医生不会需要你的。” “处女不大会被赋予慧眼。也许他会需要我的。五点左右以前我一直在那儿。以后我在旅馆里。” “好旅馆,那个犹太人的窝!” 拉维克转过身来。“尤金妮亚,难民并不全是犹太人。即使是犹太籍,也不尽是犹太人。他们中有许多你也不会相信是犹太人。我就看见过一个犹太籍的黑人。他是一个孤独得要命的人。他唯一喜欢的是中国饭菜。人生原就是这样的。” 护士没有回答。她正在擦着一只全无瑕疵的镍盘。 * * * 拉维克坐在布瓦西埃街一家小酒店里,从淋着雨的窗子里望出去,正望着那个人。他的肚子上像是被人沉重地打了一拳。起初,他只觉得一阵震动,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可是紧接着他便把桌子往旁边一推,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粗暴地穿过人群拥挤的地方,朝门口冲去…… 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一把拉住。他这才转过头来。“干吗?”他茫然地问道。“干吗?” 那是一个招待。“你还没有付账呢,先生。” “什么?——哦,是的——我还要回来的——”他挣脱了自己的手臂。 招待涨红了脸。“我们这儿不允许这样做的。您必须——” “这儿——” 拉维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丢给招待,便把门撞开。他推推搡搡地穿过一大群人,向右转了个弯,沿着布瓦西埃街奔去。 有人在背后骂他。他这才镇定下来,停止奔跑,用尽量快的、但不让人家引起怀疑的急步往前走去。这是不可能的,他想,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一定在发疯,这是不可能的!那张脸,那张脸啊,一定是一种貌似,一种酷肖的貌似,是我的神经给我开了个愚蠢的玩笑——那不会在巴黎,那张脸,那是在德国,那是在柏林,窗子给雨点打湿了,看不清楚,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 他推推搡搡急匆匆穿过一家电影院散场出来的人群,搜索着他所见到的每一张脸;他从帽檐底下窥视,遇到人家愤怒的、惊异的神色,他继续往前走,往前走,搜索着别的脸,别的帽子,灰的,黑的,蓝的,他从他们身边经过,又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 他在克勒贝尔路的交叉路口站住了。突然他记了起来,一个女人,一个牵着一条狗的女人——就在这个女人的紧背后,他刚才看到了那个人。 而那个牵着一条狗的女人,他早已超过她很长一段路。他急忙往回走。老远望见那个牵着狗的女人,他在街沿上站住。他在衣袋里紧紧握成拳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每一个过路人。那条狗在一根街灯的柱子下站定,嗅了一阵,然后十分缓慢地举起它的一条后腿。它还费事地扒爬着人行道,接着才继续向前奔跑。拉维克突然觉得颈脖上汗湿淋淋的。他又等了几分钟——那张脸并没有出现。他往停着的汽车里张望。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又重新转回头,急匆匆走到克勒贝尔路的地铁车站。他走下入口处,买了一张车票,沿着站台走去。那儿有很多很多的人。没等他穿过人群,一列火车便已隆隆地开进车站,停了一下,又在隧道中消失了。站台上空无一人了。 他慢吞吞地踱回小酒店。坐在先前坐过的那张桌子边。半杯苹果白兰地酒依然留在那儿。居然还会留着,这倒是很奇怪的。 招待拖着脚步向他走过来。“对不起,先生,我刚才不知道——” “不要紧!”拉维克说。“再来一杯苹果白兰地酒。” “再来一杯?”招待看看那桌上的半杯。“您不先把这半杯喝完?” “不。给我再来一杯。” 招待拿起酒杯闻了闻。“这已经不好了吗?” “很好,我只是再要一杯。” “是,先生。” 我看错了,拉维克心想。这扇给雨横扫着的窗子,一部分已经模糊了——怎么能把样样东西都看得很清楚呢?他又往窗子外面瞪望着。目不转睛地瞪望着,仿佛一个躺在那儿等待的猎人,注视着每一个走过的行人——可是,就在这时候,一张颜色灰暗、而形象清晰的影片,黑影似地在眼前忽闪忽闪掠过去了,这是记忆的断片…… 柏林。1934年一个夏天的夜晚。秘密警察的总部。血;一间没有窗户的空屋;没有灯罩的电灯发出来的刺眼的光芒;用皮带环扣住的、血迹斑斑的桌子;他头脑里对夜间受刑,记得清清楚楚,这脑袋曾被浸在水桶里一二十次,窒息得半死,才从昏厥中清醒过来;肾脏被打得非常厉害,已经不觉得疼痛;他面前是茜贝尔那张扭歪的、无援无助的脸;两个穿着制服的打手,挟持着她——便有一张微笑的脸,一个声音,甜言蜜语地哄骗着,假如再不招供,茜贝尔会受到怎样的处罚——茜贝尔,三天以后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发现她已经吊死了。 招待过来了,将酒杯放在桌子上。“这是一杯别的白兰地,先生。这是卡昂的迪迪埃,更陈的酒。” “好的。谢谢。” 拉维克喝干了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抽出一支,燃上了火。他的手还没有镇定。他把火柴梗扔在地板上,又要了一杯苹果白兰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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