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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2)


  但只有男人与女人的结合才使爱保有两重性。圣洁的爱与亵渎的爱固然相反,但两者都是爱。男女之爱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完美的一种情感,因为这种爱具有两重性,是由截然相反的两种性质所组成的。男女之爱是生命完美的心脏搏动、收缩、舒张。

  而圣洁的爱无私,它对它本身没有追求。爱者对他的所爱者全心全意,他所追求的是和她完全结成一体。然而,男女之爱其总体是圣洁与不圣洁的结合。亵渎的爱对它本身有追求。我就在我的所爱者身上寻求我的自身,我同她搏斗,我要把我自己从她的手上夺取回来。我们不是难以分别么,不是彼此掺和、拌在一起么?我中岂不是有她,她中岂不是有我不是么?这种情况不应当存在,因为这是混乱,这是混沌。所以我得恢复我的完整性,我要从我的所爱者那里夺回我的自由;至于她,那么,在与我的全然矛盾中,她也将把她自己挑拣出来。在我们的灵魂中,存在着朦胧状态,既谈不上既是一种融合和溶化成一体的爱,又是一种在强烈的、有摩擦的、可以在肉欲上得到满足的烈火中慢慢被燃烧并化为分离的、清晰的存在和化为不可思议的不同体和分离体的爱。但是,男女之爱其实也并不都是完满无缺、兼容并包的。男女之间的爱也可能完全是一种温文尔雅的、融为一体的爱。圣·方济各和圣·克拉雷,伯大尼的马利亚和耶稣,他们之间就是这样的爱。在这种情况的爱中不会发现分离,单独不会赢得,独一无二的另成一体不被容许。这是一半的爱,这是被称作圣洁的爱的爱。能体验最纯洁的幸福的爱,就是这种性质的。然而,另一方面,男女之爱也有可能象特里斯丹与绮瑟之间的爱一样,完全是一场在肉欲上得到满足的、可爱的战斗,是男性与女性之间美丽的、绝对的对立。有许多有情人就是这样高踞骄傲之巅,他们在前进的道路上举着最崇高的旗子,他们是宝石般的存在。其中:他是纯粹的男性,他以傲慢的、丈夫气慨的、不可一世的孑然独立成为一个单个体;她则是纯粹的女人,她是百合花,她以妇女的美丽与芬芳,在可以使人得到抚慰的自豪感中,是得到了平衡的。这是不圣洁的爱,在这种性质的爱的关系中,这两个单独的存在在死亡到来的时候将最终分离,所以这样的爱必将以壮丽的、撕裂人心的悲剧来结束。但是,假若说不圣洁的爱是以极为感人的悲剧来结束,那圣洁的爱也会是以强烈的渴望与极度温顺的悲哀来结束。圣·方济各死了,他留给圣·克拉雷的就仅仅是纯粹的悲哀而已。

  方济各是生活在十二至十三世纪的意大利人,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各女修会的创始者。克拉雷自幼深受方济各的影响,1212年不愿遵父母之命结婚外逃,后在方济各的主持下发愿隐修,建立方济各会第二会。
  《新约圣经》中的《约翰福音》和《路加福音》均有关于伯大尼的马利亚的传说,她被认为是爱上帝、能忏悔的象征性女性。
   英国一个著名的中世纪爱情传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这个传说离奇曲折,二人死后从他们的坟地长出两棵枝叶连理的大树,谁也无法将它们分开。

  应当合二为一,总是合二为一——美好的、水乳交融的爱与性的完成的、强烈而骄傲的爱,这两种爱结合成一种爱。到了这样的时候我们就会好比一束玫瑰花。我们到了这样的时候甚至连爱也可以超越,到了这样的时候,爱就会被包含,被超越。我们是具有纯洁结合关系的二。我们是二,我们在我们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彼此各异的情况下象宝石一样地孑然独立。但是,玫瑰花包含并超越我们,我们是一束玫瑰,我们是超越的。

  基督徒的爱,兄弟般的爱,这从来就是属于圣洁性质的爱。我象爱我自己一样爱我的邻人。到了这样的时候情况会怎么样呢?那我就会变高大了,我就会超越我自己了,我就会在人类当中变完美了。在完美的人性的整体中我完美无缺。我是缩影,我是这一伟大的缩影的概括。我这里倒要特别提一下人的可完善性。人可以由于爱而臻于完善,只有人才可以成为爱的动物。对于那些象爱自己一样爱他们的邻人的人们来说,这就是完美的未来。到了那个时候,人类就将成为一个爱的整体。

  但是,啊!不管我如何可能是整个人类的缩影,是兄弟般之爱的典范,在我的内心却依然存在着想同狮子一般骄傲,同星星一样孤立,使自己宝石般地与其他人相分离和相区别这样一种需要。这种需要是我内在所需要的。现在这种需要还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它越来越感到紧迫,而且已经居于突出的地位。

  于是,有一天我会仇恨我已经成为的我自我,会极端仇恨这样一种缩影,仇恨我已经成为的这样一种人类的概括。我越执著,越坚持要保持我已经达到的具有兄弟之爱的我的自我精神状态,我对我自己的仇恨将会变得越发疯狂的。除非我的至今还没有得到充分体现的争取个性的激情驱使我行动起来,我将依然坚持想充当整个具有爱人之心的人类的代表人。于是,我有一天会象仇恨我自己一样仇恨我的邻人。于是,灾祸将降临到我的邻人和我头上!上帝使人灭亡,首先使他疯狂。我们也正是这样,一方面,由于反对我们一直维护着的自我所产生出来的下意识反应要驱使我们行动起来,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又从来不会停止维护这一令人嫌恶的自我,正是这样,我们疯狂。我们感到困惑,我们不知所措。我们以兄弟之爱的名义风风火火地投入兄弟之恨的盲目的重大行动。正是因为我们自身的分裂,正是因为我们自身存在的二重性,我们才变得疯狂的。正因为我们对上帝服侍得非常周到,上帝才会想毁灭我们。自由、博爱、平等,如果我还没有获得自由,如果我还不可能随意地做到不讲究友好和平等,自由难道会存在?这是兄弟般的爱的末日。如果我想获得自由,那我就应当按照词义的最好含义自由地与其他人相分离,自由地与其他人处于不平等地位。博爱与平等,可这一切只是暴虐的暴虐啊。

   原文这里为法语。

  世界上当然应当存在着兄弟般的爱,人性也的确应当臻于完满。但是,世界上也同样应当有纯粹的、分离的个别存在,这种存在应当象狮子与飞鹰,傲然独立。这两者都是必不可少的。完成是寓于两重性之中。人与人是应当创造性地、愉快地保持一致的。这就是最大的愉快。但是,人也应当独立地、保持着自己特殊个性地行动,他应当与旁人相区别,他应当独自地、自己对自己负责地、以不可战胜的骄傲为了他自己而不计及他的邻人地生活。以上两种情况彼此对立,但并不相互否定。我们具有理解能力。如果我们能够理解,那我们就可以完满地在这两种运动之间得到平衡,我们既是单独的、孤立的个体存在,我们又是人类伟大的协调体。我们两者都是。到了这样的境界,尽善尽美的玫瑰就会超越我们。尽管人间的玫瑰迄今尚未开放,但是,一旦我们对两者都能够开始理解,一旦我们能自由地、毫无恐惧地顺应我们的躯体和精神由于未知而产生的欲求来沿着两种方向生活,那么,玫瑰就会从我们的身上怒放起来。

  最后要指出的是:世界上也的确有上帝之爱;和上帝在一起,我们就会臻于完善。但是,根据我们对上帝的了解,他既是无限的爱又是无限的骄傲和力量,他总是此或彼,总是耶稣或耶和华,总是将另一半排除在外的一个半体。因此,上帝永远是妒忌的。如果我们爱一个上帝,那我们或迟或早就会恨这个上帝并选择另一个上帝。宗教的体验其悲剧就在这里。然而,对我们来说,圣灵 并不可知,圣灵是单独的存在,是完美无缺的。

   “圣灵”或“圣神”是“上帝之灵”的简称。按基督教的基本信条,上帝只有一个,但包括圣父、圣子、圣灵三个位格,三位是一体的。

  我们不能爱的事物也存在着,因为这种事物超越于爱或恨之上。世界上有未知与不可知,所有的创造都是未知与不可知促成的。未知与不可知我们不可能去爱,我们只能将之作我们自己的局限性和认可的限度来加以认可。我们所能知道的只不过是我们强烈的欲望是由未知和不可知给我们带来,我们只知道这些欲望的满足就是创造得以完成。我们知道的是玫瑰总有一天会开放。我们知道的是我们现在正含苞欲放。我们的任务就在于在我们受到推动的时候会满怀忠诚,会抱着纯粹出自本能的道德观念,因为我们知道玫瑰花会开,因为我们认为这种认识是一种充分条件,就这样行动起来了。

  1917年前后作。1918年发表在《英国评论》上。1938年收入《凤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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