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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可是,你不想与旧的世界仍保持联系吗——父亲和我们大伙儿,还有一切别的,如英国和思想界。你不认为你需要这些,而是要去创造一个世界?”

  厄秀拉沉默了,在想着什么。

  “我觉得,”她终于不情愿地说,“卢伯特是对的——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就要与旧的脱离关系。”

  戈珍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姐姐。

  “一个人需要一个新的生存空间,这我同意,”她说,“可我认为一个新世界是从这个世界发展出来的,与另一个人独处异地并不能发现新世界,那只是划地为牢罢了。”

  厄秀拉向窗外看去,她的灵魂在斗争,她感到害怕。她总是怕人们的话,因为她知道纯粹的语言力量总会让她相信她曾经不相信的东西。

  “也许是吧,”她说。她对己对人都十分不相信。“可是,”她补充说,“我确实认为当一个人仍关注旧世界时他是无法接受新东西的——知道我的意思吗?要与旧的做斗争才行。我知道,人们迷上了这个世界是为了同它斗争。可它不值得我们去斗。”

  戈珍思忖着。

  “对,”她说,“在某种意义上说,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属于这个世界。如果你想离它而去,这不是一个幻想吗?不管怎么说,一座农舍,无论是在阿部鲁吉①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都算不得一个新世界,不算。对付这世界的唯一办法是看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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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中部地区。

  厄秀拉向一旁看去。她太害怕争论了。

  “可是,还可以有别的办法,不是吗?”她说,“在世界通过现实看透自身以前很久人就在心里看透了它。可是,当一个人看到自己的灵魂时,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人心里能看透世界吗?”戈珍问,“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可以看透将要发生的事,我不能同意你的话。我实在不能苟同。无论如何,你不能因为你认为你看透了这一切就能一下子飞到一个新的星球上去。”

  厄秀拉突然直起身道:

  “是的,人是明白这一点。他与这里不再有什么关系时,他就有另一个自我,它属于一个新的星球,而不是现在这个世界。我们非得跳离这个世界不可。”

  戈珍思忖了一会儿。随后脸上露出嘲讽甚至蔑视的微笑。

  “你到了空间以后会怎么样呢?”她讥讽道,“无论如何,有关世界的伟大真理在那里会依然故我。你尽管比谁都高明,可你无法不顾事实,比如说,爱是最崇高的,无论是在空间还是在地球上。”

  “不,”厄秀拉说,“不是这么回事。爱太人性化、太渺小。我相信某种非人的东西,爱只是它的一部分。我相信我们要实现的东西来自我们未知的世界,它比爱要深远得多。它不怎么有人性。”

  戈珍审视地看着厄秀拉。她对姐姐真是又敬慕又鄙夷!突然她转过头来冷漠、恶狠狠地说:

  “算了,我至今还没有超越过爱。”

  厄秀拉头脑中闪过一个想法:“那是因为你从未爱过,所以你无法超越。”

  戈珍站起身来到厄秀拉身边,双手勾住她的脖子。

  “去吧,去寻找你的新世界吧,亲爱的,”她的声音有点做作,“说到底,最幸福的航行是寻找卢伯特的极乐岛。”

  她的双臂搂住厄秀拉的脖子,手指抚摸着她的面颊,足足有好一会儿。可厄秀拉感到很难受。戈珍这种保护人的姿态对她来说是一种辱没,太伤人了。戈珍感觉到姐姐的抵触,很尴尬地抽回手,翻起枕头,翻出那几双袜子来。

  “哈——哈!”她无聊地笑笑,说:“瞧我们都说些什么呀——新世界和旧世界,真是的!”

  于是她们又聊起日常的话题来。

  杰拉德和伯金先走一步,去等雪橇来接客人。

  “你们还要在这儿呆多久?”伯金抬头看着杰拉德那张通红但漠然的脸问。

  “哦,我说不上,”杰拉德说,“等呆腻了就走。”

  “你不怕雪化了吗?那你就走不了了。”伯金说。

  杰拉德笑道:

  “会化吗?”

  “你觉得一切都还好吗?”伯金问。

  杰拉德翻翻白眼说:

  “都好?我压根儿弄不懂这些常用语的意思。都好与都坏有时是不是同义词?”

  “我想是的。什么时候回去?”伯金问。

  “我也说不准。也许永不再回去。我既不向前看也不向后看。”杰拉德说。

  “也不追求无望的东西。”伯金说。

  杰拉德鹰一样聚光的眼睛望着远方说:

  “是的。这些该结束了。戈珍似乎就是我的末日。我不知道。可她似乎那么温柔,她的皮肤象绸缎一样光滑,她的手臂丰腴而柔软。可这些令我的意识萎缩,烧毁了我的心灵。”他说着向前走了几步,凝视着远方,他的脸就象野蛮人在骇人听闻的宗教仪式中戴上的面具。“它打瞎了我心灵上的眼睛,”他说,“让人变成睁眼瞎。可是你却希望失明,你愿意让它打瞎你的眼睛,你不需要别的。”

  他似乎发疯般地胡说八道起来。突然,他又发疯似地振作精神,用报复、威慑的目光盯着伯金,说:

  “你知道当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时你受的是什么样的罪吗?她太美了,太完美无瑕了,你发现她太无与伦比了,于是这想法象撕绸布一样撕裂你自己,每撕一下都让你疼得不行。哈!那种完美!你毁了你自己!然后——”他站在雪地上,突然松开握紧的拳头,说,“这没什么——你的头脑或许象破布一样烧焦了,还有——”他扫视一下天空,做了一个奇怪的戏剧动作——“那是毁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一种伟大的经验,某种最终的体验。然后你象遭到电击一样萎缩了。”他默默地走着。他象是在吹牛,但很象一个在极端状态下吹牛般说实话的人。

  “当然,”他又说,“我不见得不愿意有这经验!这是一种完整的经验。她是一位漂亮女子。可是我不知为什么要恨她!

  这可真奇怪。”

  伯金看着他那陌生、几乎毫无表情的脸。杰拉德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现在有足够的经验了吗?”伯金问,“你是过来人,为什么还要重走老路?”

  “呃,”杰拉德说,“我不知道。这还没完呢——”

  两个人继续朝前走。

  “我一直爱着你,也爱戈珍,别忘了这一点。”伯金痛苦地说。杰拉德奇怪、茫然地看着他。

  “是吗?”他冷漠、满腹狐疑地问。“你自以为爱着,是吗?”

  他信口说。

  雪橇来了。戈珍下来,大家相互道别。他们要分手了。伯金坐上去,雪橇启动了,戈珍和杰拉德站在雪地上挥手告别。看到他们站在雪中孤零零的身影愈来愈小,伯金的心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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