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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闭上眼睛,得意地向一旁转过他的头。

  “你为什么,”厄秀拉问,“把马做得这么僵硬?它硬得象一块大石头。”

  “僵硬吗?”他双臂交叉起来问。

  “是的。你看它有多么呆板、愚笨、粗野。马是敏感,很纤敏的,真的。”

  他耸耸肩,慢慢摊开手,表示不感兴趣,似乎是告诉她,她是个外行,说话不在行。

  “知道吗?”他装出有耐心的样子降尊纡贵地说,“那匹马是一种形式,是整个形式的一部分。它是艺术品的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它不是一匹友好的马,你可以喂它糖块。你看得出吗?它是一件艺术品的一部分,它跟艺术品以外的东西没有任何关系。”

  厄秀拉受到这样傲慢无礼的侮辱,很生气。他让她从神秘艺术的高峰降到了普通业余的水平。她抬起通红的脸,气冲冲地回答:

  “可不管怎么说,它是一幅马的图画。”

  他又耸耸肩,说:

  “随你怎么想,反正它画的不是一头牛。”

  戈珍插嘴了,她满面通红,急于要避免这种局面,避免让厄秀拉继续出丑。

  “你说的‘一幅马的图画’是指什么?”她冲姐姐叫道,“你说的马是指什么?你指的是你头脑中早已形成的概念,你想看到这概念的图解。还有另外一个概念,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可以叫它马也可以不叫它非马。我完全有理由说你的马不是马,那是你自己制造的假象。”

  厄秀拉不知所措地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

  “可他为什么要有马的概念呢?我知道这是他的概念。我知道这是他的自画象,真的——”

  洛克气坏了。

  “我的自画像!”他嘲弄地重复道,“你知道,夫人,那是艺术品。它是艺术品,不是什么照片,什么照片都不是。它与什么都无关,只与它自己有关。它与日常生活中的这个那个都没关系,没关系,它们是截然不同的存在阶段。要想把一种变成另一种那可是蠢而又蠢的事,那是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你明白吗,你不应该把相对的工作行为与绝对的艺术世界混淆起来。你千万不能这样做。”

  “说得很对,”戈珍发狂地叫道,“这是毫不相干的两类事,不能将它们混淆起来。我和我的艺术,两者之间毫无关系。我的艺术属于另一个世界,而我却属于这个世界。”

  她面颊通红,脸都变形了。洛克刚才还象一只走头无路的野兽那样低头坐着,听到她的话,抬起头偷偷地扫了她一眼,喃言道:

  “对,就是这样,是这样的。”

  厄秀拉喊了一阵就沉默了。她很气愤,真想把他们二人身上都扎个大窟窿来。

  “你长篇大论了一番,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她淡淡地说,“那马就是你自己,平庸愚蠢而野蛮。那女孩儿就是你爱过、折磨过然后又抛弃的人。”

  他微笑着看看她,目光中透出一丝蔑视。他不屑于回应这最后的挑战。

  戈珍沉默着,她也气得够呛,很看不起厄秀拉。厄秀拉是个令人无法忍受的门外汉,竟闯入了这个连天使都怕涉足的领地。可其结果是傻瓜倒霉。

  可厄秀拉也是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人。

  “至于你的艺术世界和现实世界,”她说,“你要把它们分开来,是因为你无法忍受和了解你是个什么人。你不承认你是个多么平庸、僵死、粗野的人,所以你就声称‘这是艺术世界’。可是艺术世界只是关于真实世界的真理,就是这样。

  可你走得太远了,认识不到这一点。”

  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很紧张。戈珍和洛克很讨厌她。他们刚开始交谈时就过来的杰拉德也不赞成她。杰拉德觉得她很不自重,把深奥的东西庸俗化了。于是他同那两个人联合起来反对厄秀拉。他们三个人都希望她离开这里。可她却沉默地坐着,心在哭泣,剧烈地跳动,手指在拧手绢。

  那三个人都沉默着,等着厄秀拉慢慢熄火。然后戈珍似乎很平淡地问:

  “这女孩儿是模特儿吗?”

  “不,她不是模特儿。她是美术学院的学生。”

  “还是个学艺术的学生哩!”戈珍叫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觉得那学艺术的女孩子还未发育完全,不考虑有害的后果,她太小了。她那直直的亚麻色短发刚齐脖根儿,稍稍向里曲卷着,因为头发太浓密了。那女孩儿可能受过良好教育,家境不错,遇上洛克这位有名的雕塑大师,自以为做了他的情妇很了不起。啊,她太了解这些冷酷的常识了。德累斯顿,巴黎,或伦敦,在哪儿都那样。她懂得这一套。

  “她现在在哪儿?”厄秀拉问。

  洛克耸耸肩表示不屑一顾。

  “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说,“她现在该有二十三岁了。”

  杰拉德拿起照片看着。这照片也吸引了他。他发现垫座上写着标题:戈蒂娃女士。

  “可这个人不是戈蒂娃女士,”他说着很忠厚地笑笑。“她是个中年妇人,是个伯爵或别个什么人的妻子,留着长发。”

  “象莫德·阿伦,①”戈珍调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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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伦(1883—1962),加拿大女舞蹈教师,以跳赤足舞著名。

  “为什么是莫德·阿伦呢?”他问,“是吗?我总以为那是传说。”

  “对,杰拉德,亲爱的,我敢说你对这传说记得很准确。”

  她嘲笑他,又有点在哄他。

  “说真的,我更愿意看到这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头发。”他笑着回击。

  “真的吗!”戈珍嘲弄道。

  厄秀拉站起身离开了这三个人,走了。

  戈珍从杰拉德手中接过照片细看起来。

  “当然了,”她开始打趣洛克,“你是很了解这位艺术学院的小人儿了。”

  他扬扬眉毛,得意地耸耸肩。

  “这小姑娘吗?”杰拉德指指照片上的人。

  戈珍把图片放在腿上。他直直地凝视着杰拉德,看得他睁不开眼。

  “他不是很了解她吗?!”她冲杰拉德调侃地说,声音很欢快。“你只需看看她的脚就行了——多可爱,多柔嫩、多美的脚,啊,它们可真是奇迹,真的——”

  她缓缓地抬起眼皮,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洛克的眼。他的心让她看得发热,他似乎更盛气凌人、更了不起了。

  杰拉德看着那双雕出来的小脚。两只脚交叉在一起,羞涩、恐惧地相互遮掩着。他看了好一阵子,迷上了这双小脚。

  随后,他痛苦地把照片放到一边。他感到一阵空虚。

  “她叫什么?”戈珍问洛克。

  “安妮特·冯·威克,”洛克怀念地说,“是的,她很美。她美,可令人讨厌。她是个大麻烦,一分钟也不会安定下来,除非我狠狠抽她一顿耳光,打得她哭出来她才会老老实实坐上五分钟。”

  他在想他的作品,他的作品,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你真地打她耳光了?”戈珍漠然地问。

  他凝视着她,看出来她是在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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