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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英国人听得到偶然传来的齐特拉琴声、胡乱敲出来的钢琴声和说笑、喊叫及歌声,不过听不大清。整座建筑都是木制的,似乎一点都不隔音,就象一面鼓一样。不过声音扩散以后倒不会象鼓声增大,而是减小。所以齐特拉琴声听起来很弱,象是在远方微弱地响着。钢琴声也不大,没准儿是一架极小的古钢琴吧。

  喝完咖啡时店主来了。他是悌罗尔省人,膀大腰圆,面部扁平,苍白的脸上长满了麻子,胡须很重。

  “愿意到娱乐厅来跟别的女士和先生们见见面吗?”他弯下腰笑着问,露出一口又大又硬的牙齿。他的蓝眼睛迅速地在人们脸上扫视着,他不知道这些英国人是怎么想的。他感到难堪,因为他不会说英语,也拿不定主意是否用法语说话。

  “咱们去娱乐厅跟别人见见面吗?”杰拉德笑着重复道。

  人们犹豫了片刻。

  “我想咱们还是最好——最好主动点。”伯金说。

  两位女士红着脸站起身。那宽肩膀黑甲壳虫般的店主低三下四地引路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走去。他打开门把这四位生客引进娱乐厅。

  房间里突然沉静下来,那群人感到不知所措。新来的人感到几张白净净的脸在冲着他们。店主向其中一位精力充沛、蓄着大胡子的小个子低声说:

  “教授先生,可以让我来介绍一下吗?”

  那教授先生立即有所反应。他冲这几位英国人鞠了一大躬,表示友好地笑了。

  “先生们愿意跟我们一起玩吗?”他很友好地问。

  四个英国人笑着,在屋子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杰拉德代表大伙儿表示他们很愿意加入他们的游戏。戈珍和厄秀拉激动地笑着,她们感到所有的男人都在看她们,于是她们昂起头目空一切,感到象女王一样。

  教授介绍了在场人的姓名。大家相互鞠躬致意。除了那对夫妇,别人都在场。教授的两个女儿个子都很高,皮肤光洁,很象运动员。她们身着样式简单的墨绿外罩和深草绿色裙子,脖子修长而壮硕,目光清澈,头发梳理得很精细。她们羞红了脸鞠个躬,然后退到后面去。那三个学生谦卑地深深地鞠躬,希望给人留下有着极良好修养的印象。随后上来一个瘦子,他皮肤黝黑,眼睛很大,怪里怪气的,象个孩子又象个侏儒一样敏捷,显得不那么合群。他微微欠了欠身算尽了礼数。他的伙伴是个皮肤白净净的大个子青年,衣着讲究。他鞠躬时脸都红到了耳根子。

  见面礼算结束了。

  “洛克先生刚才正为我们用科隆方言背诵呢。”教授说。

  “请原谅,我们打断了他的朗诵。”杰拉德说,“我们非常想听听。”

  于是大家又是鞠躬又是让座。戈珍和厄秀拉,杰拉德和伯金坐在靠墙根厚厚的沙发中。屋里四壁都是油过的镶板,跟旅店里别的屋子一样,屋里摆着一架钢琴,几对沙发、椅子,几张桌子上摆着书和杂志。除了那蓝色的大炉子,再也没有什么装饰,这样反倒显得屋里十分舒适宜人。

  洛克先生就是那个小男孩似的矮子,他的头长得很圆,看上去很机敏,一对老鼠眼滴溜溜地打转。他迅速扫了这些陌生人一眼,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

  “请继续往下背诵吧。”教授温和地说,但语气中透出点权威的味道。洛克弯着腰坐在钢琴凳上眨眨眼没有回答。

  “我们将感到不胜荣幸。”这句话厄秀拉已经用德语准备了好几分钟了,终于说出口来。

  听到这句话,那毫无表情的小矮子突然转过身来向原先的听众大讲特讲起来。他这是在嘲弄地模仿一位科隆老妇人同一位铁路看道工吵架的情景。

  他身体单薄,发育不全,确象个男孩儿,可他的声音很成熟,带着嘲弄的口吻。他的动作很灵活有力,表明他对事物透彻的观察。戈珍对他的独白一个字也听不懂,可她却出神地看着他。他一定是一位艺术家,别人是不会象他那样模仿得维妙维肖、独具匠心。德国人听他模仿得离奇古怪,方言说得妙不可言,直笑得前仰后合。在抽疯般的狂笑中,他们尊敬地看看他们的英国客人。戈珍和厄秀拉也随他们乐起来。满屋子的欢笑声。教授的两个女儿那蓝色的眼睛中笑出了泪水,光洁的脸蛋儿笑得绯红起来。她们的父亲更是笑得让人心惊胆战。那几个大学生笑弯了腰,头都扎到双膝中去了。厄秀拉惊奇地四下环顾,忍俊不禁。她看看戈珍,戈珍再看看她,两个人对着大笑起来。洛克睁大眼睛扫视大家。伯金也嘿嘿地笑了。杰拉德·克里奇腰板挺直着坐着,脸上闪着愉快的光泽。又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抽疯般地笑着,教授的两个女儿笑得浑身打颤,要死要活的。教授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来,脸都笑紫了,笑到最后只会抽搐而没了声音。那几个学生突然喊了几声,还没喊完就让一阵狂笑声给顶回去了。突然艺术家停止了滔滔不绝的话语,人们的笑声随之开始减弱,厄秀拉和戈珍在擦笑出的泪水。教授大叫:

  “太好了,太好了!”

  “确实太好了。”他的女儿们有气无力地附和着。

  “可我们听不懂啊。”厄秀拉叫起来。

  “噢,遗憾,真遗憾!”教授大叫着。

  “你们听不懂吗?”大学生总算和陌生人说话了,“真是太遗憾了,尊敬的夫人,你知道——”

  大伙儿总算打成一片了,新来的英国人象新添的佐料一样加入了聚会,屋里的气氛热烈起来了。杰拉德又恢复了原样,洒脱、兴奋地聊着天,脸上放着奇异的光彩。甚至伯金也谈笑风生起来。他原先一直腼腆、拘谨,但他一直在注视着人们。

  应教授的要求,大伙儿都要厄秀拉唱一首《安妮·罗丽》①。人们静静地、极为尊敬地期待着。她一生中还没受过如此这般的抬举。戈珍坐在钢琴前,凭记忆为她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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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著名的苏格兰民歌。

  厄秀拉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没有信心,总是唱不好。但今天晚上她感到自豪、无拘无束。伯金在做她的后盾,因此她表现得很好。在座的德国人让她感觉良好,信心十足,她自由自在,非常自信。她感到自己象一只翱翔的小鸟,歌声飞扬,自己象鸟儿欢快地乘着歌声随风飞舞。观众们热切地注视着她,于是她的歌声越发有感情。她非常高兴,带着自豪感和力量唱着,歌声感染了别人也感染了她自己,自己感到满意,她对德国听众也充满了感激。

  一曲终了,德国人都被这甜美忧伤的歌儿打动了心扉,他们轻声地赞叹,敬佩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

  “太美了!太动人了!啊,苏格兰式的痛苦表达得那么真切。夫人的歌声真是无与伦比。夫人是个真正的艺术家,了不起的艺术家!”

  她睁大眼睛,神采奕奕的,就象朝阳下绽开的鲜花。她感到伯金在看她,似乎他妒忌她,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热血沸腾起来。她就象喷薄而出的太阳,心中感到非常幸福。在座的人个个儿春风满面,皆大欢喜。

  晚饭后,厄秀拉想出去看看外面的景色。大家都劝她别去,因为外面太冷了。可她坚持要去,她说就去看一眼。

  四个人穿得厚厚实实的,来到一个朦胧、虚幻的世界中。这儿是黯淡的积雪和鬼影绰绰的世界。的确够冷的,冷得彻骨、可怕、出奇。厄秀拉不相信自己的鼻孔吸入的是否是空气。这种寒冷是上天故意造成的,极为恶毒,冻熬人。

  可这太美妙了,太令人陶醉了。雪野悄无声息,在她和闪烁的繁皇之间设下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她可以看见猎户星座斜向上升,它太美妙了,几乎要让她高声大叫起来。

  四周全是积雪。但脚下的雪却很坚实,寒气穿透了鞋底。冷夜静悄悄。她想她可以听到天上的星星在絮语,听到星星奏着乐在附近翱翔。而她自己就象这和谐运动中的一只小鸟在飞呀飞。

  她紧紧地偎着伯金。突然她意识到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的心在何方。

  “我的爱!”她停住脚步来凝视他。

  他脸色苍白,目光漆黑,上面闪烁着几点星光。他发现她柔和的脸正向他仰视着,离他极近。于是他温柔地吻了她。

  “怎么了?”他问。

  “你爱我吗?”

  “十分爱。”他平静地说。

  她又偎近了他。

  “不够。”她请求道。

  “爱得过分了。”他几乎有点忧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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