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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天知道,英国还会有什么希望。这太不实际了,没什么希望了。如果没有英国人,英国还是有救的。”

  “你认为英国人会消亡吗?”戈珍坚持问。她对他的回答颇有兴趣。或许她问的正是她的命运。她黑色的目光盯着伯金,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未来的真理,就象占卜一样。

  伯金脸色苍白,勉强地回答道:

  “这个——除了消亡还有什么?他们必须带着英国标记消亡,无论如何得这样。”

  “可是,按你的说法,怎么个‘消亡’法儿呢?”

  “对了,你是不是说换换思想?”杰拉德插嘴道。

  “我什么也没指。为什么要那样?”伯金说,“我是个英国人,我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无法谈论英国,我只能谈论我自己。”

  “是的,”戈珍缓缓地说,“你爱英国,非常爱,非常爱,卢伯特。”

  “可是我离开了它。”他说。

  “不,不是永远。你会回去的。”杰拉德郑重地点点头道。

  “人们都说连虱子都要爬离快死的肉体,”伯金神情痛苦地说,“所以我也要离开英国。”

  “可是你还会回去的。”戈珍嘲讽地说。

  “那该我倒霉。”他回答。

  “他这是和自己的祖国赌气呢!”杰拉德打趣说。

  “嗬,这儿有个爱国人士!”戈珍有点嘲弄地说。

  伯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了。

  戈珍又凝视了他片刻,然后转过脸去。完了,他不再迷惑她,她无法从他这儿得到占卜。她现在感到十分玩世不恭。她看看杰拉德,觉得他象一块镭一样奇妙。她感到她可以通过这块致命的、活生生的金属毁灭自己从而获得一切知识。她为自己这个怪念头暗自发笑。如果她毁了自己她还能做什么?如果说精神和完整的生命是可以毁灭掉的话,物质可是不灭的。

  他一时间显得神采奕奕而又心不在焉,有点困惑。她伸出裹着绿色薄纱的胳膊,用敏感、艺术家才有的手指尖摸着他的下颏。

  “那,是些什么呢?”她奇怪、狡狯地笑问道。

  “什么?”他突然睁大眼睛问。

  “你的思想。”

  杰拉德看上去如梦初醒的样子。

  “我觉得我没思想。”他说。

  “真的!”她笑道。

  在伯金看来,她那一摸等于杀了杰拉德。

  “好啦,”戈珍叫道,“让我们为大不列颠干杯!为大不列颠干杯吧!”

  她的声音表明她十分失望。杰拉德笑着往杯子里斟上酒。

  “我想伯金的意思是,”他说,“作为国家的英国必须死亡,而英国人作为个人可以生存,还有——”

  “超国家——”戈珍插嘴道,说完扮个鬼脸,举起她的杯子。

  第二天他们在深谷尽头的霍亨浩森小站下了车。遍野白雪皑皑,真是一个纯白的雪的摇篮,清新、冰天雪地的世界,黑色的岩石、银白的山峦直绵延向淡蓝的天际。

  他们踏上光秃秃的站台,但见铺天盖地的大雪。戈珍颤抖着,似乎心都是凉的。

  “天啊,德国人,”她说着,突然亲切地转身对杰拉德说,“你的目的达到了。”

  “你说什么?”

  她打个手式指指周围的世界说:

  “你瞧啊!”

  她似乎不敢往前走了。他笑了。

  他们来到了山的怀抱中。从两边的高山顶上铺下雪被,人在这个雪谷中显得渺小起来。雪山峡谷,闪耀着奇特的光芒,肃穆、沉静。

  “这儿让人觉得渺小、孤独。”厄秀拉拉住伯金的胳膊说。

  “来这儿你不后悔吧?”杰拉德问戈珍。

  她显得将信将疑的样子。他们走出了雪谷中的车站。

  “嗬,”杰拉德高兴地吸了一口空气,“这可太好了。那是我们的雪橇。咱们得走上一段,跑到路上去。”

  戈珍一贯迟疑不决,这回她却学着杰拉德的样子把沉重的大衣甩到雪橇上,就出发了。她突然昂起头,沿着雪路跑起来,边跑边把帽子摘下来。她鲜艳的绿衣服随风飘舞,她厚厚的红袜子在白雪地上显得鲜艳夺目。杰拉德看着她;她似乎是向着自己的归宿奔去,把他甩在了身后,他先让她跑出一段路程,然后甩开大步追上去。

  到处是厚厚的积雪,四下里一片沉寂。深陷在积雪中的悌罗尔①房屋那宽大的房檐上垂着沉重的冰柱。农妇们穿着长裙,裹着披肩,穿着厚厚的靴子走过来,停住脚步,看着这个柔弱但有主意的姑娘从追上她的男人身边跑掉,而那男人却拿她奈何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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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悌罗尔:阿尔卑斯山脉中的一个省,首府因斯布鲁克。

  他们穿过那百叶窗板和阳台涂过油漆的小饭馆和几间半埋在雪中的农舍,又穿过架着篷子的桥边的锯木厂。他们从桥上过了河,冲向杳无人迹的雪野。这儿一片肃穆、银装素裹,真让人激动。这寂静让人的心灵孤独,冷冻了人的心,太可怕了。

  “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太美妙了。”戈珍目光奇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他心跳加快了。

  “很好。”他说。

  似乎有一股强烈的电流穿过他全身,肌肉充了电一般,双手充满了力量。他们迅速走上白雪覆盖的公路,路上每隔一段距离插着一根干树枝子。他和她象是一股强电流的两极分开走着。可他们感到有足够的力量跨越生活的障碍,跳到禁区中再跳回来。

  伯金和厄秀拉也在踏雪前进。他们已经超过了一些滑雪橇的人。厄秀拉兴高采烈,不过她还是不时地转身拉住伯金,生怕他有个闪失。

  “我从来没想到是这样一幅景象,”她说,“这可是另一个世界。”

  说话间他们踏上了白雪覆盖的草坪。沉静中一些雪橇“咣咣”响着超过了他们。又跑了一英里,他们才在崖畔半埋在雪中的粉红色寺庙旁追上戈珍和杰拉德。

  他们来到一条溪谷中。这里有黑色的石壁,大雪覆盖的河流,头上是一线青天。他们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桥前行,再次穿越雪野,然后缓缓上山。拉雪橇的马走得很快,车夫在一旁甩动着“嘎嘎”作响的马鞭,嘴里发出奇特的“嚯嚯”声。直到他们再次进入雪谷中,才算看不到石壁了。他们一点点向上走着,这儿的下午很冷,阳光投下一片片阴影。

  群山死寂,山上山下的白雪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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