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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月亮已经上来了,”安东说,这时音乐已经停止,他们感到自己仿佛是被突然抛到海岸上的一件什么东西,骤然失去了活动能力。她回过头来看到山那边那巨大的白色的月亮正窥视着她。她于是向它敞开了她的胸膛,让自己像一颗透明的宝石让月光穿透。她站在那满月的光辉之下,要把自己奉献给月神。她袒开她的两只乳房以便为它让路,她像一个站立着的海葵一样张开了她的身躯,柔和而毫无保留地等待着月光的抚摸,她要让月光充满她的整个身体,她愿意和月光进行更多更多的交流,以达到最高的完美。可是斯克里本斯基却用一只胳膊搂着她,把她领开了。他用一件巨大的黑色的外衣裹住她的身体,坐在那里握着她的一只手,让那月光去和那一堆堆的篝火争辉。

  她已经完全心不在焉。她耐心地披着那件外衣坐在那里,让斯克里本斯基握着她的手。可是她那个赤裸裸的自我已经离开这里,拍击着月光,用她的双乳和双膝向着那月光冲去,和它相亲,互相交融。她几乎站起身来,真的要离开这里,要抛掉她所穿的全部衣服,抛开这里,抛开这阴森、混乱的人间世界,跑向那小山和那山上的月亮。可是,在她的身边却站着像石头一样,像磁石一样的人群,她没有可能真正离开这里。斯克里本斯基像是拴在她身上的一块磨石,他的存在所产生的力量阻止着她的行动。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所形成的负担——一种盲目的、无法改易的、呆钝的负担。他就是那么呆钝,他死死压住了她。她痛苦地发出一声叹息。啊,这是为那月亮的冷清、绝对自由和光辉发出的叹息。啊,这是为了使自己获得尽其天性,并完全可以自行其是的自由而发出的叹息。她要马上离开这里。她感觉到自己像一块发光的金属,现在却被黑暗的、不纯净的磁石给纠缠住了。他不过是一片浮渣,所有的人都是浮渣。她多么希望能够离开这里,走向那纯洁而自由的月光啊!

  “今天晚上你不喜欢我吗?”他用一种很低沉的声音说,现在他完全变成她身后的一个影子了。她在那充满露水的光辉的月光下使劲攥紧了拳头,仿佛她快发疯了。

  “今天晚上你不喜欢我吗?”那个柔和的声音再一次重复说。

  她知道,如果她转过头去,她就会马上死去。一种离奇的愤怒充满了她的心,这是一种恨不能把一切都撕个粉碎的愤怒。她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渴望进行毁灭,像具有毁灭性的刀剑一样。

  “不要缠着我了。”她说。

  一种黑暗,一种顽固的力量,也像一种呆钝的力量压在他的身上。他呆痴地坐在她身边。她甩掉身上的外衣,自己也变成一身雪白,朝着月亮走去。他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

  音乐又开始了,大家又继续跳舞。他走到她身边。在她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白色的、冷冰冰的热情。可是他紧搂着她,和她一起跳着舞,他们跳舞的时候,他的身体紧贴在她身上,像一件柔软的沉重的东西永远存在,永远把她向下压去。他使劲搂着她,所以她完全可以感觉到他的身体,他的向下沉去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征服了她的生命和活力,使得她呆呆地追随着他,她完全感到他的双手压在她的背后,压在她的身上。可是,即使现在,在她的身体里仍然存在着那被压抑的、冷冰冰的、可怕的热情。她很喜欢这样跳着舞,这对她是一种安抚,让她进入一种出神状态。可是这不过是一种等待,等待着消耗尽横亘在她和她的纯洁的存在之间的那段时间而已。她完全放任地倚在他身上,她让他使尽他的一切力量,仿佛他真可以完全征服她,把她拉回来。她对他所能施加于她的一切力量全都毫不反抗。她甚至希望他能真正征服她。她现在完全像一根令人非常动情而自己却十分冷漠,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石柱。

  他的意志已经无法改移,他的意志正极力要完全控制住他,并对她进行强迫。他只要能强迫她就范那也行啊。他似乎要被彻底毁灭了。她像那月亮一样是那么冷漠无情,而又是那么光芒四射,她像那月亮一样让他可望而不可即,永远也不可能抓住它或把她完全摸清。他要是能够完全逼她就范就好了!

  他们就这样一共跳了四五轮舞,老是两人在一块儿,他总是越来越紧张,他和她紧贴着的身体越来越敏感了。可是他仍然得不到她,她仍然像原来那样冷漠而鲜明,完好如初。可是他一定得让自己和她交织在一起,缠绕着她,用阴影之网,用黑暗之网缠绕着她,以使她像一个被阴影之网捕获的发亮的生物那样闪闪发光。然后,他就可以占有她,他就可以真个销魂。一旦他抓住了她,他将为她如何神魂颠倒啊。

  最后舞会结束了,她始终不肯坐下,却朝一边走去。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陪她一起向前走。她仿佛丝毫也不反对,她看上去像一片月光一样无比明亮,像一把锋利的刀剑一样无比明亮,他现在似乎正抓着一把锋利的刀的刀刃。然而他一定要抓住她,即使这把刀会置他于死地也在所不惜。

  他们朝着广场上的粮食垛走去。他怀着某种恐惧看到那高大的新玉米垛闪闪发亮,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了某种神奇的东西,在蓝色的天空下闪烁着银色的光亮,它们抛洒出一片片黑暗和似乎具有实体的暗影,但它们自己却是那么庄严而模糊地呆在那里。她像一根闪着微光的蛛丝,似乎正在它们之间燃烧着。而它们现在也变成了一堆堆向着银灰色的夜空燃烧着的无热的冷火。一切都不可捉摸,那里燃烧的是冰冷的、闪着光的、像刀锋一样的火焰。那高耸在他头顶之上,在月光之下显出火焰形象的高大的玉米堆使他感到害怕。他的心越变越小,开始熔成了一个小球,他知道他马上要死了。

  她在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强烈的月光之外站立了一会儿,她似乎变成了一根强有力的光线。她对自己目前的这种状态感到害怕。看看他,看着他那昏暗的、不真实的、犹豫不定的存在,她忽然有一种无比强烈的欲望,希望抓住他,把他撕碎,使他完全失去他的存在。她现在感到她的双手和她的手腕已经变得像刀剑一样无比坚强了。在他像一个影子似的在她身旁等待着的时候,她却希望像月光消灭黑暗一样,驱散那影子,把一切都消灭掉,来一个一了百了。她看着他,她的有所领悟的脸闪闪发光。她故意挑逗他。

  一种顽固的心情使得他紧搂着她,把她拉到黑暗中去,她完全没有反抗:她让他试试他能怎么样。让他试试他能怎么样。他倚在高粱垛边搂着她,那高粱垛似乎用成千上万冰冷的火舌刺着他。但他仍然顽固地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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