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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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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在旅馆里别的客人都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就骑上马走了。他不愿意在那天早晨再见到任何人。 他的头脑激动万分。那个姑娘和那个外国人,他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在他的性格的围墙上放了一把火,他将会被烧得完全暴露出来了。在这两种经验中,也许和那个外国人的相会更具有深刻的意义。可是那个姑娘——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对那姑娘应该怎么看。 他完全不知道。他必须离开那里,像他所做的那样。他没有办法认真估量一下他的这些经验。 这两次遭遇的结果是,他止不住日日夜夜都梦想着一个淫荡的妇女,以及他和一个个子很小、受过外国教育的干枯的外国人相会的情景,怎么也丢不开。只要他的头脑一空下来,只要他一离开他的一些同伴,他就开始想象着自己如何和一些像他在梅特罗克遇见的那个外国人一样的皮肤细腻、神态高雅的人亲密地交往,而且在这种亲密的关系中,常常还夹有一个使他十分满意的淫荡的妇女。 他整天都沉浸在这种有趣的,他曾实际体验过的梦境之中。他的眼睛闪闪发亮,走路时总把头扬得很高,一方面充满了贵族的高雅给他带来的难以述说的欢乐,一方面又为思念那个姑娘所苦。 后来,这梦境的光彩开始消失,他所习惯的那套生活的冷酷的现实开始表露出来了。他十分痛恨这种情况。那一切不过都是他的幻觉,他是完全受骗了吗?他不能再接受那平庸的现实了,他像一头公牛一样站在门口,执拗地不肯再进入他所熟悉的他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去。 为了维持他梦境中的那种光彩,他喝酒喝得比过去更多了。可是愈是这样,那光彩却消失得愈快。他对那平庸的一切咬牙切齿,说什么也不肯屈服,可是惟其如此,那平庸的现实似乎也决不肯让步。 他希望赶快结婚,不管怎样,得赶快安定下来,使自己能跳出他现在已陷入其中的泥潭。可是怎么结婚呢?他感到自己的手脚都无法动弹了。他曾经看到过一只小鸟被粘鸟的粘住的情景,那一直对他简直像是一个噩梦。他开始对自己的无能感到发疯一样地愤怒。 他希望找到一个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抓住,把自己拽出来。可是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些年轻的妇女,希望找到一个他可以和她结婚的人,可是她们中没有一个是他所需要的。他知道,想去和一些跟那个外国人一样的人一起生活是荒唐可笑的。 可他仍然这样梦想着,而且始终抱着那些梦想不放,怎么也不肯再接受科西泽和伊尔克斯顿的现实。他常在红狮酒店他的那个角落里坐下来,抽着烟,沉思默想着,有时举起他的啤酒杯,可是什么话也不说,像他自己说的,完全像一个倒霉的、给人扛活的短工了。 接着,他又为一种非常愤恨和不安的情绪所苦。他想要离开自己的家乡——马上就离开。他梦想着国外的生活。可是他和那种生活又从没有过任何接触。再说,他从小就深深扎根于沼泽农庄,扎根于自己的房屋和土地,很难丢开它们。 不久,埃菲也出嫁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在他们家工作了十五年、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女仆蒂利了。他感到一切都快要结束了。许多日子以来,一种平常的不现实的生活一直想把他吞没掉,可是他也一直顽强地抗拒着。可是现在,他实在必须得有所行动了。 他天生脾气温和,可是却非常敏感和容易动感情,呕吐也已使他不敢喝太多的酒了。 可是,现在既为这种无味的忿恨心情所苦恼,他仿佛已冷静地下定最大的决心,要去专为醉酒而痛饮。“去他娘的,”他对自己说,“你只能或者这么着,或者那么着——你总不能在一根柱子的影子上拴上你的马——如果你有两条腿,你早晚得颠起屁股站起来。” 于是他骑着马跑到伊尔克斯顿去,在那里勉勉强强和一群年轻人混在一起,拿出钱来请大家喝酒,并且发现他也可以就这么混得很好,他有一个想法,觉得那里所有的人都过着顺心如意的日子,一切都无比光荣,无比完美。如果有人大惊小怪地告诉他,他的大衣口袋着火(有类似“烧包”之意)了,他只会红着脸笑笑,非常高兴地说“没啥——没啥——没啥——让它烧吧,让它烧吧——”然后高兴地狂笑着。谁要是觉得他不应该让他的大衣口袋给烧掉,他只会感到非常生气:这原是世界上最有趣、最平常的事——怎么啦? 他在回家的路上,总不停地自言自语,或者对那高空显得很小的月亮讲着话,脚下蹚过照满月光的水坑,心里想着不知汉诺威怎么样!然后他满怀信心地对月亮笑着,并一再对它说,这一切实在太好了,太好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回想起了昨天的情景,于是,在他一生中他第一次在一种真正烦躁不安的情绪中,知道了什么叫作真正的烦恼。他在对蒂利吼叫、责骂一番之后,自己也感到非常可耻,因而独自躲到一边去,观望着那灰蒙蒙的田地和灰浆路,真不知道他有他妈的什么办法能逃出这令人时刻不安的厌恶和忿恨情绪。他知道这一切完全是头一天晚上的光辉生活的结果。 他的胃实在不能再喝更多的白兰地了。他带着他的卷毛狗到田野去游逛,以充满敌意的眼光观看着眼前的一切。 第二天晚上,他发现自己又在红狮酒店他那个角落里坐下了,心情显得正常和温和了一些。他坐在那里顽强地等待着,看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自己到底相信还是不相信他就是属于科西泽和伊尔克斯顿这个世界?这里没有任何他需要的东西,可是他有没有一天能够离开这里呢?他自己有没有什么能耐,让他可以离开这个地方?难道他不过是一个没脑袋的娃娃,不够资格和别的年轻人一样,能喝下大量的酒,到处去玩玩女人,过得心满意足,却什么问题也没有? 他就这样挣扎着过了一段时间。后来,这种紧张情绪让他实在受不了了。一种愈来愈强烈的火热的不安情绪始终存在于他的心中,他觉得两个手腕子发肿、发抖,满脑子充满了肉欲的形象,他的一双眼睛也似乎全充血了。他愤怒地和自己进行斗争,希望保持正常,他没有去找任何女人。他装着很正常的样子勉强过下去,直到后来,他感到要么得采取某种行动,要么就只好一头撞死了。 然后,他又一次跑到伊尔克斯顿去,沉默,心事重重,萎靡不振。他跑到酒馆去,一定要一醉方休。他大口大口地吞下白兰地,更多的白兰地,直到他脸色发白,两眼冒出火光。但就是这样,他也不能让自己的情绪缓解。他醉醺醺地上床睡觉,在第二天早晨四点钟醒来的时候又继续喝酒。他一定要使自己的情绪缓解。慢慢地,那紧张情绪终于开始缓解了一些。他开始感到很快乐。他终于不像过去那样紧闭着嘴,沉默不语了,他开始和人闲谈,信口瞎聊。他现在感到很幸福,和整个世界变得很融洽了。他通过热血的血缘关系和世界上的一切生物联系在一起了。所以,在经历了三天的狂饮之后,他已经从他的血液中燃烧掉了他的青春的活力,他和整个世界又融为一体了。这种状况结束了青春给他带来的最强烈的欲望。可是他是通过抹煞自己的个性而获得这种满意状况的,这个性却必须靠他的成年人的气质才能够保持和发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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