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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他一离开她就想逃,他梦魔似的走到了车站,回到家里,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离开她住的那条街的。

  他忽然想起蜷线车间的头苏姗要结婚了。第二天就去问她:

  “喂,苏姗,听说你就要结婚了,是吗?”

  苏姗涨红了脸。

  “谁告诉你的?”她答道。

  “没有谁,我只不过听说你想要……”

  “算啦,我是想结婚,你用不着告诉别人,而且,我但愿不结算啦!”

  “嗳,苏姗,这话可不能让我相信。”

  “是吗?不过尽管相信好啦,我倒宁愿在这儿呆下去。”

  保罗慌了。

  “为什么?苏姗?”

  姑娘满脸通红,眼睛发亮。

  “不为什么!”

  “你一定要结婚吗?”

  她看了看他算是回答。他为人坦率诚实,叫女人不由得信赖他,他心里明白。

  她眼里噙着泪水。

  “不过你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自为之吧。”他若有所思地继续说。

  “只能这样了。”

  “是啊,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处努力。”

  不久,他又找到机会去拜访克莱拉。

  “你愿意再回乔丹的工厂吗?”他说。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没有回答。脸颊逐渐泛起红潮。

  “怎么啦?”她问。

  保罗感到相当尴尬。

  “哦,因为苏姗想走了。”他说。

  克莱拉继续纺线,花边一跳一蹦地绕到了纸板上。

  他等着她回答。最后她头也不抬,用古怪的嗓门低低地说,

  “这事你对别人说起过没有?”

  “除了对你,对别人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等招工广告出来我就去应征吧。”

  “你还是先去应征的好。我会告诉你准确时间。”

  她继续在那台小机器上纺线,没再跟他抬杠。

  克莱拉来到了乔丹的工厂。有些老资格的工人,其中包括芬妮,还记着她先前那一种怪脾气,凭良心说大家对此都耿耿于怀。克莱拉一向板着面孔,沉默寡言,自恃高人一等,从来不跟女工们打成一片。她要是有机会找岔子。就冷冷地找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指出错误所在,让入家感到比挨骂还丢脸。对芬妮,这个贫穷可怜、神经紧张的驼背姑娘倒体贴同情,结果惹得芬妮多洒了些辛酸泪,其他监工对她出言不逊,她倒没哭得这么伤心。

  克莱拉本身有些地方保罗并不喜欢,甚至很惹他生气。如果她在身边,他总是看着她的健壮的脖颈,还有脖子上蓬蓬松松的金发,那发脚很低。她的脸上和双臂上长着细细的绒毛,几乎看不清。可是他一旦看见一回,总是想看。

  他下午画画时,她就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一动也不动。尽管她不说话也不碰他,他总感到她在身边;尽管她站在一码以外,他总感到她挨着他的身体。于是他再也画不成了。他扔下画笔,干脆回过头去跟她说话。

  有时她夸奖他的画,有时却吹毛求疵、冷酷无情。

  “那张画得不大自然。”她会说。正因为她的指责中包含着几分真实就更惹得他人冒三丈。

  有时他会热情地问:“这张怎么样?”

  “呣!”她小声含糊地说,“我觉得没多大意思。”

  “因为你不理解它。”他反驳道。

  “那你干吗问我?”

  “因为我原以为你能理解。”

  她耸耸肩对他的画表示不屑。这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暴跳如雷,然后痛骂她一顿,又情绪高昂地把自己的画解释一番。这才吸引了她,引起她的兴致,可是她从来不认错。

  在她投入妇女运动的十年中,她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而且也感染了几分米丽亚姆的那种热心的求知欲,自学法语,勉强可以阅读。她自以为是个不同一般的人,特别是不同于本阶级的其他女人。蜷线车间的女工全出身于良好家庭。这是规模不大的特殊行业,有一定的声誉。两间工房里都有种高尚优雅的气氛。个过克莱拉就是在她的同事中也显得落落寡合。

  可是,这些事她向来都不透露给保罗。她向来不吐露自己的心事。她身上有种神秘感。她沉默寡言,很少开口。他感到她内心私藏着很多事。表面上她过去的真情人人尽知,但是内在的奥秘众人都不知道,这真激动人心。而且有时保罗碰巧发现她绷着脸,偷偷摸摸地用眼角瞅他,他总是赶紧避开。她也常常碰到他的眼光。不过她的眼光好像很快被掩饰过去,毫无真情流露。只给他一个温厚的微笑。对他来说,克莱拉具有特别强烈的刺激性,因为她掌握了一些他无法获得的知识和经验。

  有一天,他从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本书。

  “你读法文书,是吗?”他惊叫道。

  克莱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她正在做一只淡紫色的弹力丝袜,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转动着蜷线织机,偶尔低头看看手里的活儿,或调整一下织针。这样她的动人的脖颈露了出来,上面长着汗毛和纤细的发丝,衬托着光艳夺目的淡紫色丝绒,越发显得洁白。她又转了几圈才住手。

  “你说什么?”她甜甜地一笑,问道。

  保罗遭到她如此冷淡无礼的对待,不由得双眼冒火。

  “我不知道你懂法文,”他彬彬有礼地说。

  “真不知道吗?”她带着一丝嘲笑答道。

  “摆臭架子!”他说,不过声音轻得简直听不太清楚。

  他望着她生气地缄口不语。她似乎瞧不起自己一针针织的袜子,可是她织的袜子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你不喜欢蜷线车间的工作?”他说。

  “哦,哪里,干什么都是工作。”她回答,仿佛她心里全知道。

  他对她的冷淡很吃惊。他无论干什么事都有十分的热情。她一定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你愿意干什么?”他问。

  她宽厚地对他笑笑,说道:

  “我向来没有多少机会挑三拣回的。所以我从不浪费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呸!”他说,现在轮到他表示不屑了。“你这样说只不过出于你太高傲,不愿老实承认自己想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东西罢了。”

  “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而在厂里干活,你始终蒙受奇耻大辱。”

  他怒气冲冲,蛮横鲁莽。她只是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吹着口哨走回车间,去跟希尔达打情骂俏。

  事后,他们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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