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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死后,下葬不到三个月,你准会另有新欢,把我忘了,”他说,“这就是你的爱情。”

  在诺丁汉,莫瑞尔太太看着他们上了火车,才往家走。

  “有一点可让人放心,”她对保罗说,“他永远不会有钱来结婚,这点我肯定,这样的话,她反而救了他。”

  于是,她开始感到宽慰。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她坚信威廉不会娶吉普的。她等待着,并把保罗拴在身边。

  整个夏天,威廉的来信都流露出一种发狂的情绪。他好象和往常截然不同,像换了个人似的。有时候,他会高兴得有些夸张,而有时,他的信的语调平淡而感伤。

  “唉,”母亲说,“恐怕他会为这个女人而毁了自己,她根本不值得他爱——不值,她只不过是个洋娃娃罢了。”

  他想回家,可是暑假已经过了,而离圣诞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写信激动地说,他要在十月份的第一个星期,鹅市时回家来度周末。

  “你身体不太好,孩子。”母亲一看到他时就这么说。

  她又回到了母亲身边,这使她感动得几乎要流泪了。

  “是的,我这一段时间一直不太好。”他说,“上个月我感冒了,一直拖到现在还好不了。不过,我想快好了。”

  十月的天气阳光灿烂,他似乎欣喜若狂,像个逃学的学生。但,随后他就更加变得沉默了。他比以前更清瘦了,眼里流露一种燃淬的神情。

  “你工作太辛苦了。”母亲对他说。

  说是为了挣钱结婚,他加班加点地工作。他只在星期六晚上跟母亲谈到过一次未婚妻,言谈之中充满伤感和怜惜。

  “但是,你知道吗,妈妈,虽然我们现在这样,可是如果我死了,她最多只会伤心两个月,之后,她就会忘了我的。你会看到,她决不会回家来看看我的坟墓,连一次都不会。”

  “哦,威廉,”母亲说,“你又不会死去,为什么要说这个?”

  “但不管怎样……”他回答。

  “她也没有办法,她就是那种人,既然你选择了她——那么,你就不能抱怨。”母亲说。

  星期天早晨,他要戴上硬领时:

  “看,”他对他妈妈说,翘着下巴,“我的领子把下巴磨成什么样子了!”

  就在下巴和喉咙之间有一大块红肿块。

  “不应该这样啊,”母亲说,“来,擦上点止痛膏吧。你应该换别的领子了。”

  他在星期天的半夜走了,在家呆了两天,他看上去好了些,也好象坚强了些。

  星期二早晨,一封从伦敦来的电报说他病了。当时莫瑞尔太太正跪在那儿擦地板,读完电报后,她跟邻居打了个招呼,找房东太太借了一个金镑,穿戴好后就走了。她急匆匆地赶到凯顿车站,在诺丁汉等了近一个小时,搭了一辆特快列车去了伦敦。她戴着她黑色的帽子,矮矮的身材焦急地走来走去,问搬运工怎样到艾尔默斯区。这次旅程的三个小时,她神色迷茫地坐在车厢角落里,一动不动。到了皇家岔口,还是没人知道怎么去艾尔默斯区。她提着装着她的睡衣、梳子、刷子的网兜,逢人便打听,终于,有人告诉她乘地铁到坎农街。

  当她赶到威廉的住处时已经六点了,百叶窗还没拉下来。

  “他怎么样了?”她问道。

  “不太好。”房东太太说。

  她跟着那个女人上了楼。威廉躺在床上,眼里充满血丝,面无血色,衣服扔得满地都是,屋里也没生火。一杯牛奶放在床边,没有一个人陪他。

  “啊,我的孩子!”母亲鼓起勇气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她,可是好象并没有看到她一样。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说话了,声音模糊不清,好象是在口授一封信:“由于该船货舱漏报,糖因受潮结块,急需凿碎……”

  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在伦敦港检验船上装的糖是属于他份内的工作。

  “他这样已多久了?”母亲问房东太太。

  “星期一早晨他是六点钟回来的,他好象睡了一整天。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听到他说胡话了。今天早晨他要找你来,因此我拍了电报,我们还请了一个医生。”

  “能帮忙生个火吗?”

  莫瑞尔太大努力地安慰儿子,想让他平静下来。

  医生来了,他说这是肺炎,而且还中了很特殊的丹毒,丹毒从硬领磨烂的下巴开始,已经扩散到脸部,他希望不要扩大到脑子里。

  莫瑞尔太太住下来照顾他。她为威廉祈祷,祈祷他能再认出她来。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晚上,她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着。他颠三倒四地乱说一气,始终没有恢复知觉。到半夜两点时,病情突然恶化了,他死了。

  莫瑞尔太太在这间租来的房子里像石头一样静静地坐了将近一小时,然后,她唤醒左右邻居。

  清早六点,在打杂女工的帮助下,她安置好威廉的尸体。然后,她穿行在阴郁的伦敦村去找户籍官和医生。

  九点钟,斯卡吉尔街的这间小屋里又接到了一封电报。

  “威廉夜亡,父带钱来。”

  安妮、保罗、亚瑟都在家,莫瑞尔上班去了。三个孩子一句话也没说,安妮害怕地呜咽起来,保罗去找父亲。

  那一天,天气晴朗明媚,布林斯利矿井的白色蒸汽在柔和的蓝天阳光下慢慢地融化了,吊车的轮子在高处闪光,筛子正往货车上送着煤,弄出一片嘈杂声。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孩子在井口碰见第一个人后就说。

  “你找沃尔斯特·莫瑞尔吧?去那边告诉乔·沃德。”

  保罗走到顶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我找我爸爸,他得去伦敦。”

  “你爸爸?他在井下吗?他叫什么?”

  “莫瑞尔先生。”

  “什么,莫瑞尔,出什么事啦?”

  “他得去伦敦。”

  那人走到电话旁,摇通了井底办公室。

  “找沃尔斯特·莫瑞尔,42号,哈特坑道。家里出什么事了,他的孩子在这儿。”

  然后他转身对着保罗。

  “他马上就上来。”他说。

  保罗漫步走到井口顶上,看着罐座托着运煤车升了上来。那只巨大的罐笼停稳后,满满一车煤被拖了出来,另一节空煤车被推上罐座,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铃声,罐座猛地动了一下,像石头一样飞速跌落下去。

  保罗无法接受威廉已经死了,这是不可能的,这儿不是依然热热闹闹的吗?装卸工把小货车搬到了转台上,另外一个工人推着货车沿着弯弯曲曲的井口铁轨向前跑去。

  “威廉死了,妈妈去了伦敦,她在那儿干什么呢?”孩子问着自己,仿佛这是一个猜不透的谜。

  他看着一只接一只的罐笼升了起来,可就是没有父亲。终于,在运煤车旁,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罐笼停稳后,莫瑞尔走来了。由于上次事故,他的腿稍微有点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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