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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一阵冲突,大厦如同一颗引爆的炸弹。索默斯试图冲上去,他只想杀,杀死那些当兵的。杰兹拉住了他,跟他说着什么。场上出现了最可怕的骚乱,男人们呼啸着,砸碎椅子,碎得到处都是。他们拳打脚踢,挥舞木棒,抓着什么是什么,权当武器用。这时,有人突然亮出一面血红的红旗,人们见到红旗立即发出怒吼。一面英国国旗被撕成了碎片,被人胡乱践踏。这是一群暴民,分成几个中。已打斗,一些围着红旗疯打,另一些在抓烧着英国国旗的碎片,似乎那是上帝的化身。但是场于中间的人们是在同退伍兵们斗着,真正是急红了眼,打得你死我活:挤成一团的人们,瘦长的脸上鲜血直流,头发蓬乱,眼露凶光,衣衫凌乱,疯狂地挥舞着双臂,手中握着武器,另一些人则挥着手去抢武器。手腕在流血,手在流血,衣袖撕裂了,耷拉着,裸露出白臂棕手。平的一声,一条椅子腿砸在了白胳膊上。

  几扇门被冲开,不少人冲了出去,可又有更多的人拥了进来。身着蓝警服的警察挥舞着警棍来了,整个会场大乱。理查德虽然瘦小,仍然感到要发疯了,强烈地想要发泄自己。不过他并不真的明白打击的对象是谁,因此还不至于太丧失理智。杰兹此时平静又固执地慢慢把他拽到了街上。尽管他没在前面,他还是丢了帽子,衣领被扯破了,前额上挨了一闷棍,这一棍子总算让他清醒了。

  杰兹把他拉到街上来,这里也早就聚集了一大群人,警察们骑着马,东一棍子西一棍子乱打着向前杀出一条路来。人群也在等待时机拼杀一番。理查德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挣扎着冲出人群,只顾往外冲。随后,夜空中响起了枪声,从人群中传出一声嚎叫来。在骑马的警察中,他发现一顶白帽子,一顶白色毡帽,圆圆的帽子歪在一旁,他还似乎听到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吼叫。那人肯定是袋鼠,是袋鼠在叫喊。随之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和撞击声,像是炸弹爆炸了。

  理查德突然感到头晕,他被杰兹拉着逃出来。夜空下的城市,大厦那边传来喧嚣声,男人和女人们里里外外疯狂地冲着,汽车冲过来了,甚至救火车也载着头戴亮闪闪铜盔的消防员开来了。人和车冲出冲入冲突的中心。白帽子、白帽子,索默斯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三四项,它们占据了他的意识,似乎有上千顶白帽子。

  “咱们必须回去,”他说,“咱们必须回到他们身边!”

  “干什么?”杰兹说,“咱们最好走开。”

  说完,他强拉他走到一条僻静的路上。此时索默斯的脑子里只有刚才看到的场面,耳畔仍回响着枪声。

  他们来到较远的一个退伍兵小俱乐部。俱乐部只有一间大屋、一间会客室和体操房。还有两间小屋,一间归秘书和领导用,另一间像是厨房,里面有一个洗涤槽和一个炉子。独臂看守在值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人了。杰兹和索默斯进了秘书的房间,杰兹扶理查德在沙发上躺下。

  “呆在这儿,”他说,“我出去看看。”

  理查德看看他。他感到十分难受,可能是头上的伤闹的。可他想回城里去,回到混乱的人群中去。他感到如果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死。可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要身置骚乱之外?他可是一直身处世界事物之外的呀。

  “我还跟你去吧。”他说。

  “不,我不需要你,”杰兹断然道,“我自己有好几件事要办呢。”

  “那我就自己去。”理查德说。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去。”杰兹说。

  理查德坐下,只感到十分难受,反倒困惑。他的腹部一阵巨痛,似乎那里被撕裂了。他安静不下来,想干点什么。

  杰兹给自己倒了一点威士忌,也给理查德斟上,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你最好呆在这儿等我回来,索默斯先生,我去去就回。”

  杰兹也是脸色煞白,举止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强压着内心的激动。

  理查德看看他,感到十分陌生,离他,离所有的人都十分遥远。他站起身,要再次冲出去。可是腹部撕心裂肺的疼痛迫使他坐下来,双手揉搓起肚子来。他感到悲哀,一种苦涩的悲哀、愤怒的悲哀,为他的同胞们。他感到自己宁可死,也不愿看着他的同胞在恐怖中发狂。他听到杰兹在同那个独臂看守说话。那看守是个年轻的兵,瘸得厉害,干脆说残了。

  “我没辙。我不能偏向任何一方。我只能躲避一切。”理查德南南自语道,“就是死也不能眼看着发生这种人类的恐怖。他们是我的同胞,是我的同胞啊。”

  他躺下,陷入某种恍惚状态,手仍然按压着腹部,想象着一个女人刚刚生了第一个孩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从他身上撕扯下来了。他朦胧地感到黑暗中的城市四周充满愤怒,陷入了混乱,陷入一片冲突和混乱的恐怖中了。可是,就是恐惧,又有什么用呢?悲伤有什么用?这就像一场风暴,他无能为力,只能安静地躺着,忍耐,等待。“那些只仁立等待的人同样尽心。”可能,镇静地经历这一切,观望并等待,是最令人痛苦的事了。理查德在麻木的半睡眠中等待着,天知道等待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他听到了声音。是杰克和杰兹,还有一两个别的人,在大声说话。随之,杰克和杰兹就进来了。杰克的下巴挂了点彩,一脸的死灰色。他上衣沾着血,脖子上缠着白手帕,衣领早没了。他黑黑的眼睛盯着理查德。

  “什么时候了?”理查德问。

  “我怎么知道I”杰克回答,像个醉汉。

  “十一点半了。”杰兹平静地说。

  只过了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时光一定凝固了,在等待。

  “出什么事了?”理查德问。

  “没什么!”杰克脱口道,仍然像个醉汉,“没出什么事。流血算不了什么。”

  “袋鼠受了枪伤。”杰兹说。

  “死了?”

  “没——有!”杰克咆哮道,“没有,去你妈的,没死。”

  索默斯看着杰兹。

  “他们把他送回了家,腹部受了枪伤。”杰兹说。

  “打中了他的大袋鼠肚子。”杰克说,“冲他开枪的畜牲没留下什么痕迹,连点下水也没留下。”

  理查德通视着这两个人。

  “你受伤了吗?”他问杰克。

  “我?哦,没有,我也就擦破了点皮,像梳洗时刮脸一样。”

  大家一时沉默了。杰兹长着一张胖脸,但脸色煞白,表情木然,不可琢磨,不过他倒是衣冠整齐。杰克给自己斟了半杯纯威士忌,加了点水,一饮而尽。

  “威利·斯特劳瑟斯和他的人马呢?”理查德问。

  “回家跟老婆喝茶吃香肠去了。”杰克说。

  “没伤着?”

  “天知道,”杰克毫不在意地说,“他到底伤着没有。”

  “城里安静下来没有?”索默斯转向杰兹问,“全消停下来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也说不上。我想一切都消停了,警察已经控制住了局面。”

  “警察!”杰克叫道,“刽子手约翰尼·霍普斯!他们连一头吃奶的乳猪都抓不住,除非别人替他们揪住猪尾巴才行。控制局面的是咱们的小伙子们。是他们掌握了一切,然后再交给霍普斯的。”

  索默斯知道约翰尼·霍普斯是澳大利亚人对警察的叫法。杰克是压着火气说的。

  “有人遇害吗?”

  “我肯定我是希望有人死的。如果我没弄死他一两个,我非后悔不可,后悔死,非他妈后悔死不行。”杰克说。

  “要是我,就会出口谨慎。”杰兹说。

  “我知道你会小心的,你们康沃尔人说话都是小声嘀咕的。你们的名字和民族就叫刘。心的吉米’。不过我可是希望自己杀了他们一两个。我的确结果了一两个他们的人。看见冲袋鼠开枪的那个人脑浆四溅了吗?”

  “假设今天晚上他们来逮捕你,以杀人罪把你关监狱,那怎么办?”

  “我不会让人今晚动我一根毫毛的,更别说一手指头。”

  “他们可能明天干。你悄悄回家去吧。”

  杰克哑口无言。杰兹又进到公共房间里,人们从城里回来了。很明显,一切都消停了,每个人都应该尽快悄悄地回家。

  理查德和杰兹、杰克一起来到街上,那两个人一言不发。他们快步走着,街上一群一群的人默默地往家赶。这城市令人感到黑暗,似乎发生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街上几辆出租车正鬼鬼祟祟地飞驰。乔治街和皮特街上部署了骑马巡逻警,而普通警察则集合保卫最重要的几处地方。不过倒是没有调动军队来。

  总的说来,警察对往家赶路的步行者不怎么注意,只是时而截住一辆出租车盘查。杰兹、杰克和索默斯步行,走得飞快,绝对沉默不语。他们并不怎么怕城市当局,倒不如说是城市当局自己感到恐惧。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凭本能保持沉默,避人耳目。

  快一点时,他们到了威叶沃克。维多利亚已经睡下了,听到男人们进来,她叫了起来。很明显,她对骚乱一无所知。

  “就我,杰兹和索默斯先生,”杰克回道,“别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她乐呵呵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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