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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5

  弗朗特从一个女人手中接过钱,他刚为她修好电冰箱,他走出房子,骑上他那忠实的摩托车,驶向城边负责这一地区维修业务的事务所,去交付今天的营业额。到两点钟,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发动摩托车,驶向疗养地。在停车场他看见一辆白色敞篷轿车,他把摩托车停靠在它旁边,沿着树行朝俱乐部走去,因为他怀疑小号手可能在那儿。

  他并非受傲气和好斗的驱使,他并不想制造事端。相反,他决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声下气,逆来顺受。他对自己说,他的爱情这样强烈,他准备为此忍受一切。就象童话里的王子忍受种种磨难,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与恶龙搏斗,游过大海。因此,他也准备经受英雄的考验。

  为什么他这样谦卑?为什么他不去追求周围的姑娘,在疗养地有这么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泽娜年轻,因年轻缺乏经验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当他成熟后,他会渐渐意识到世界的昙花一现的本性。他将会懂得,当一个女人一旦在地平线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会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弗朗特对时间还一无所知,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毫无变化的世界里,一种不变的永恒里。虽然他还有父亲和母亲,但使他成为一个男人的茹泽挪,就象天穹一样笼罩着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她。

  他已经顺从地答应停止暗中监视她,他真诚地决心不再挡她的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对那个小号手感兴趣,跟踪他实际上不会违背他的诺言。当然,同时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茹泽娜肯定会谴责他的行为。但是,有某种比任何反省和决心都更强烈的东西驱使着他,这种东西和吸毒成瘾一样强烈。他必须看见这个男人,必须再就近仔细瞧瞧他。他必须窥视一下这个使他痛苦的人的脸,他必须看看他的身躯,因为它同茹泽娜身躯的结合似乎是不可想象,难以置信的。他必须瞧瞧,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告诉他,他们的身躯是不是确实能够结合。

  正在进行排练。舞台上,斯克雷托医生正在敲鼓,一个矮家伙在弹钢琴,克利马拿着小号。大厅里坐着一些年轻人,他们是逛进来听听的爵士乐迷。弗朗特并不担心人们察觉他在场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于摩托车灯光照花眼,小号手并没有看清他的脸。由于茹泽娜的缄默,没有别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关系。

  小号手让乐队停下来,在钢琴边坐下,对那个矮家伙说明某一乐段的正确速度。弗朗特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渐渐变成了一个在那一天片刻都不离开小号手的影子。

  6

  他从小客店开车返回来,为身边不再有一条快活的狗舔他的脸而感到忧郁。他想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在他生命的四十五个年头里,他一直在他身边留出一个空位,以至于他现在能这样轻易地离开这个国家,独自一人,没有累赘,没有负担,带着一种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觉,象一个刚刚开始为一生奠定基础的学生。

  他试图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离开的祖国。他试图回忆他过去的生活,想象它是一幅他将遗憾地留在背后的辽阔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线的巨大景象。可是,他发现这样做很难,他在想象中设法看见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泽,象一架没打开的手风琴。他只有尽很大努力才能唤起几个回忆,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充满命运的生活外貌。

  他看着夹道的树木,树叶是绿的,红的,黄的,褐色的。森林象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将在一个树林正在燃烧,他的生活和记忆被这些美丽而无情的火焰吞没的时候离去,他干嘛要为没有感到悲伤而悲伤?为没有感到后悔而后悔呢?

  不,他并不为离去感到悲伤,但他也不觉得需要勿匆离开。按照他同国外朋友们制定的计划,他应该已经通过了边境。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拖延习惯的牺牲品。他曾为此而名声在外,他的朋友们常常拿这取笑他。他总是好象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确果断的行动时刻,屈从于这种习惯。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将声明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但他也知道,从清晨起他一直在尽量拖延待在这个令人愉快的疗养地,一个他多年来一直访问的地方——有时隔很长时间,但总是怀着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车停放好(并且,小号手的白色敞篷车和弗朗特的红色摩托车也都停放在同样的停车场),走进他过一会儿要与奥尔加会面的饭馆。他喜欢后面靠近窗口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园里一簇簇艳丽的树叶。但是很不巧,一个男人刚好坐在那里。雅库布在旁边坐下来,从那儿他不能看到公园,但是那个占住窗口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分明显得很紧张,不断地用脚叩拍子,一边紧紧盯着饭馆的入口。

  7

  她终于来了,克利马跳起来;朝她奔去,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对着她微笑,这微笑试图在说“我们的理解依然存在,我们彼此信任,我们平静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脸上搜索一个肯定的反应,但是没有发现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谈到这个正使他忧虑的话题,于是开始讲一些无谓的、琐碎的话,想要制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但是,他的话撞在她的沉默上弹回来,仿佛它们碰到了一堵悬崖。

  忽然,她打断他的话,说:“我已经改变了主意,这是一桩罪恶,你或许能干这种事,但我不能。”

  在小号手心中,一切都崩溃了。他呆呆地看着茹泽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感到无望的精疲力尽。茹泽娜重说:“这会是一桩罪恶。”

  他看着她。她好象是不真实的。这女人,他从来想不起她的长相,此刻出现在他面前,象是一个厄运的终身判决。(象我们大家一样,只有那些正常地、渐渐地从内部进入意识的东西,克利马才认为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来自外部的东西,他则看成是虚构的侵犯,不幸的是,没有比这种虚构更真实的了。)

  后来,服务员出现了,就是两天前认出小号手的那个人。他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两杯白兰地,然后快活地说:“我希望你们会满意。”他转向茹泽娜,说了一句和上次同样的话:“当心!姑娘们会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他笑着走开。

  克利马的心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没有听懂服务员的话,他吞下一大口法国白兰地,俯向茹泽娜,“你怎么啦?我想我们把一切都讲好了。我想我们是互相理解的。你干吗突然改变了主意?你也同意我们首先需要两年时间全归我们自己。喔,茹泽娜!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我们都真正想要孩子时才生他吧!”

  8

  雅库布立刻认出,这姑娘正是那个想要把博比斯交给老头们的护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一句话,但他感觉到谈话充满紧张。

  那个男人的脸上的表情不久就变得很明显,他得悉了某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这使他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恳求这姑娘,但她还是坚决地保持沉默。

  雅库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处在危险中。他依旧把那个金发女人看作是乐于帮助刽子手制服受害人的旁观者。他片刻都不怀疑那个年轻男人站在生命一边,而她却站在死亡一边,那个年轻男人试图拯救一条生命,他在乞求帮助,但是那姑娘拒绝了。因为她的缘故,有人将会死去。

  接下来,他看见那个男人不再恳求,他微笑着,甚至还抚摸姑娘的面颊。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协议吗?一点也不。淡黄色头发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远处,避开男人的脸。

  雅库布不能把他的目光从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移开,他现在只把她看作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她的脸漂亮而空虚,漂亮是为了吸引男人,空虚是为了使男人可怜的请求消失得无踪无影。这张脸也是骄傲的,雅库布想到,它的骄傲不是因为漂亮,恰恰是因为空虚。

  在雅库布看来,这张脸代表着他所见过的千万张脸,他的一生仿佛都在同这张脸没完没了地对话。每当他试图解释,这张脸就傲慢地转过去,换用其它话题来挫败他的争论,声称他无礼来抹去他的微笑,指责他傲慢来否决他的要求——这张一无所知却决定一切的脸,象荒漠一样贫乏却又为它的贫乏自豪的脸。

  他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这张脸,明天他就要永远离开这种类型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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