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米兰·昆德拉 > 为了告别的聚会 | 上页 下页


  2

  首先,克利马对茹泽娜的冷淡使巴特里弗感到困惑:为什么他不理会她的明信片,为什么她给他打电话时,他假装不在那儿,为什么他不能表现出哪怕是一个友好的姿态,这本来会给他们那个短暂的爱之夜,留下一个令人慰藉的回声。

  克利马承认这事他做得既不得体,也不聪明。但是,他一再声称他没有别的办法,和这个姑娘的任何进一步交往都是叫人受不了的。

  这话不能使巴特里弗满意,“任何一个傻瓜都能引诱一个姑娘,那是很容易的,但是知道怎样离开她,那就需要成熟的男人才能做到。”

  “你说得对,”小号手懊丧地承认,”但是,我对她的冷淡和难以克服的厌恶,远远超过了我的所有善意。”

  “你不会是说,你是一个厌恶女性的人吧!”巴特里弗叫道。

  “这就是他们对我的评价。”

  “但是,你看来不象是这种人,你不象是一个阳萎患者,或是一个同性恋者。”

  “的确,我的问题不是阳萎或同性恋,不过它还要严重得多,”克利马以一种忧郁的语调说,“我爱我的妻子,那是我性爱的秘密,大多数人会觉得这是完全不可理解的。”

  这样的表露十分令人感动,于是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小号手继续说:“没有人理解这一点,特别是我妻子,她认为男人持久的爱情标志是他对其他女人缺乏兴趣,但那是瞎说,总是有一种什么东西驱使我去接近别的女人,但是,一旦我占有了她,一种有弹性的力量会突然又把我弹回到凯米蕾身边,有时我感到我追求这些女人,仅仅是为了弹回到妻子身边时那美妙的一瞬(这一瞬充满温柔、渴望和谦卑),随着每一次新的不忠,我反而越来越爱她了。”

  “因此,同茹泽娜发生关系,仅仅更加证明了你对妻子的坚定的爱。”

  “确实如此,”小号手说,”这也是一个非常令人愉快的证明。茹泽娜乍一看很迷人,但她的魅力在两个小时内就完全消失了。一个男人不会被女人长期迷住,这有很大好处,他可以指望得体地离开她,很快回到自己的家中。”

  “我亲爱的朋友,你简直是一个滥施爱情,不道德的典型。”

  “我认为,对妻子的爱,恰恰是我唯一可取的地方。”

  “你错了,你对妻子过分的爱,并不能作为你无情无义的理由,而是你无情无义的根源。由于你的妻子就是你的一切,于是所有别的女人对你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或者换句话说,她们不过是妓女。但是,这是亵渎神明,是极不尊重上帝的造物。我的朋友,这样的爱是异端邪说。”

  3

  巴特里弗推开空茶杯,从桌边站起来,走进洗澡间。克利马听见冲水的声音,接着传出巴特里弗的声音:“你认为人们有权利杀害一个未出生的孩子吗?”

  克利马又想起那张头顶光圈的圣徒画像。他记得巴特里弗是一个天性快活、讲究饮食的人,却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也会有宗教信仰。他有点沮丧,担心巴特里弗会来一番说教,担心这块充满敌意的沙漠里,他那唯一的绿洲也会变成沙地。他不安地说道:“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把堕胎称为‘谋杀’吗?”

  巴特弗里沉默半晌,最后他从浴室里出来,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谋杀’这个词大有刽子手绞索的味道,”他说,“我关心的是另外的东西。你知道,我相信生命是应该绝对承认的,这是十戒中最重要的一条。今天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们对未来总是一无所知。我想说的是,对生命的绝对承认就是对未知事物的承认,而婴儿正是不可预知的事物,他的本质就是不可预知的,你不知道他会成为什么人,他对你将意味着什么,这就是你所以必须欢迎他的原因,否则,你的生命只有一半,就象一个蹩脚的游泳者,在海边的浅水中划水,而真正的大海却是始于深水的地方。”

  小号手表示异议,说那孩子不是他的。

  “我不知道你怎么能这样肯定,”巴特里弗反驳说,“为了讨论起见,我们假定你是对的,但是,你必须诚实地承认,要是你知道这孩子是你的,你仍会尽力去说服茹泽娜堕胎,为了你的妻子,和你那不道德的过分的夫妇之爱,你会这样做的。”

  “是的,我承认这一点,”小号手回答说,“我无论如何都会劝她去堕胎。”

  巴特里弗靠在浴室的门上,笑了,“我理解你,我不打算改变你的意愿,我老了,不能从事于改变这个世界的工作,我已经对你谈了我的看法,用不着再说了,尽管你不顾我的劝告,我仍然是你的朋友,尽管我不赞成你,我仍将帮助你。”

  小号手瞧着巴特里弗,他用一种善良睿智的先知的有力语调说完了最后几句话。他身上有一种庄严的东西。在克利马看来,巴特里弗所说的每句话,都可以用作布道,用作寓言和儆戒,用作某种现代福音书的一个重要章节。他不禁对他五体投地(我们记得他总是处于紧张的情绪中,而且容易夸大这种情绪)。

  “我会尽力帮助你,”巴特里弗又说,”等一会儿我们就去访问我的老朋友斯克雷托医生,他会处理医疗方面的问题。告诉我,你打算怎样解决茹泽娜那方面的问题,她一定会提出反对意见,”

  4

  这是他们讨论的第三个问题。小号手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巴特里弗说:”这使我想起了在我放荡的青年时代所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在码头上做工,有一个经常给我们送咖啡来的姑娘,她是一个少有的好心肠的姑娘,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男人们通常用粗暴而不是用感激来报答这种善心。我是唯一看得起她,待她有礼的人,尽管我也是唯一没有跟他睡过觉的人,我的温文尔雅使她爱上了我,如果我不跟她睡觉,这将会使她感到痛苦的耻辱,于是我便这样做了,然而仅此一次。后来我对她解释,我会永远对她有一种精神上的爱,但是再发生肉体关系是不可能的,她忽然流着泪跑开了。当她在街上遇见我,她总是瞧着别处,她对别的男人益发招摇。过了两个月,她告诉我她已经怀孕了。”

  “那么说,你的经历跟我相似。”

  “我的朋友,”巴特里弗说,“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经历也是所有男人的经历吗?”

  “你怎么办的?”

  “我所做的正是你打算要做的,所不同的是,你试图装作爱茹泽娜,而我却对那个姑娘怀有真诚的爱。对我来说,她是一个令人同情的,被损害与被侮辱的姑娘,一个除了我淮都不会起恻隐之心的可怜人儿。她不想失去我,我想她也只能这样做,对于出自她那头脑简单的自私来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不能因此而对她发怒。我这样告诉她:‘我非常清楚是别人使你怀孕的,但是,我知道你出此下策是因为你爱我,我要报答你的爱情,我不在乎这是谁的孩子,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愿跟你结婚。’”

  “这简直是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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