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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还有一次,他想象一对情人职守在一起,日久天长,以至于他们身上长满了苔藓,最后他们自己也变成了苔藓。后来有人偶然踩在他们身上,(因为苔藓碰巧在这时开花),他们象花粉一样飞过空中,感到不可名状的幸福,只有一对飞翔的情人才能这样幸福。

  你认为事情既已发生,往日便已结束,不可改变了吗?噢,不,往日裹在五颜六色的波纹绸里,每次我们瞧它,都会看到不同的色彩。不久前,玛曼还在指责自己同画家一起背叛了她的丈夫而现在她却陷入绝望之中,正是出于对丈夫的忠实,她背弃了她那唯一真正的爱。

  她多么怯懦!他那工程师丈夫一直过着非常浪漫的冒险生活,而她却不得不满足于乏味的残汤剩饭,象一个家庭佣人一样。想到她一直备受焦虑折磨和良心的痛苦,以致她还来不及抓住她与画家的冒险的意义,它已从她身边消逝了。现在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已错过了生活赋予她的唯一良机。

  画家的形象开始狂热地、固执地盘据在她心头。应当指出,她的回忆并没有投映在城里他那间画室的背景上,在那间画室里她曾体验了肉体之爱的时刻,而是投映在一个田园诗景致的背景上,一个小小度假疗养地的河流,小船,文艺复兴时期的拱廊。她把心中这个天堂般的景致放在那段宁静、轻松的日子里,那时爱情还没有诞生,而只是在孕育中,她渴望再见到画家,请求他同她一道重返他俩初次见面的那个色彩轻淡的地方,以便使他们的爱情故事自由地、欢乐地、毫无阻碍地得到更生。

  一天,她爬上他顶楼画室的楼梯,但没有掀门铃,因为她听到门后有一个滔滔不绝的女人声音。

  以后的几天,她都在他的房前走来走去,直到看见了他。他象过去一样穿着那件皮大衣;他正挽着一位年轻姑娘的手臂,送她去电车站。当他往回走时,她设法上前和他相遇。他认出了她,吃惊地向她打招呼。她也装出对这次邂逅很吃惊的样子。他请她到楼上的画室。她的心开始怦怦跳动,她知道,只要他一接触她,她就会融化在他的怀里。

  他给她倒了一些酒,把他的新画给她看,用一种亲切的方式对她微笑——就象我们对着往事微笑一样。他根本没有碰她一下,便把她送回了车站。

  一天,下课后,同学们都聚在教室前面,雅罗米尔觉得他的时刻到了;他不引人注意地朝那个独自坐在桌前的姑娘走去;他早就喜欢上她了,他俩经常眉目传情;此刻他在她身旁坐下。那些喧闹的同学看见他俩挤在一起,便成心搞一个恶作剧;他们低声耳语,略略傻笑,悄悄地走出教室,把门锁上。

  只要周围有其他同学,雅罗米尔便感到不引人注目,从容自在,但一当发现他和那女孩单独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就觉得自己象是坐在了灯光明亮的舞台上。他企图用谈谐的谈话来掩饰他的慌乱不安(现在他已学会了不完全依靠准备好的轶事来谈话),他说,同学们的举动恰恰证明了他们的计划是失败的:对搞恶作剧的人来说,这是不利的,他们被关在外面,不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而对假想的受害者来说,却是很有利的,他俩得其所愿地单独在一起了。姑娘表示同意,并说他们应当充分利用这一情形。一个吻悬浮在空气中。他只需靠得更近一点。可他好象觉得到她嘴唇的这段路程漫长而艰难。他不停地说呀说,没有吻她。

  铃响了,这就是说老师就要回来,并命令聚在外面的那伙同学打开门。铃声唤醒了里面的那一对。雅罗米尔说,向班上同学报复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们忌妒。他用手指尖摸了一下姑娘的嘴唇(他哪来的勇气?)带着微笑说,被涂得这样好看的嘴唇吻一下,肯定会在他脸上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她同意地说,他们没有互相接吻;这是一个遗憾。走廊里老师愤怒的声音已经听得见了。

  雅罗米尔说,如果老师和同学们都看不到他脸上接吻的痕迹,那就太糟了。他再次想靠近一点,但她的嘴唇再次显得象埃非尔士峰⑤一样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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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⑤即珠穆朗玛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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