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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贝多芬写了《欢乐颂》,但是这个贝多芬式的快乐是一番迫使人立正站直,保持尊重的仪式。古典交响乐的圆舞曲和小步舞曲可以说是邀人起舞,而我所说的幸福和我所喜欢的幸福不想通过一种舞蹈的集体性动作来宣告自己幸福。所以,任何波尔卡都不给我带来幸福,除去斯特拉文斯基的《回旋波尔卡》,它不是为让人随之起舞而作,而是为了让人听,两腿朝天伸起。

  在现代艺术中,有些作品发现了人生存在中的一种不可摹仿的幸福,这个幸福表现为飘然而不负责任的想象,表现为发明和使人惊讶的快乐,甚至是通过一个发明而使人惊骇的快乐。我们可以列出一整串艺术品的名单,这些艺术品都漫有这种幸福: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德鲁什卡》、《婚礼》、《狐狸》、《钢琴和乐队狂想曲》、《小提琴协奏曲》,等等,等等;旁边的还有:米罗(MIR′O)的全部作品;克利(KLEE)、杜非(DUFY)、杜布非(DUBUFFET)的画;阿波利奈尔的某些散文;雅那切克的晚年作品(《格言》、《管乐六重奏》、歌剧《狡猾的狐狸》);米约(MILHAND)①的一些作品;普朗克(POULENC)②:他的滑稽歌剧《蒂雷西亚斯的乳房》,根据阿波利奈尔的作品,写于战争最后的日子,这部歌剧受到某些人谴责,他们认为以玩笑的方式来庆祝解放是个丑闻;确实,幸福的时代(即罕见的被幽默所辉映的幸福)已经结束;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只有很早的大师马蒂斯和毕加索才善于反抗时代的精神,仍旧把这种幸福保留在自己的作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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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DARIUSMILHAND(1892-1974),法国作曲家,六人团成员。

  ②FRANCISPONLENC(1899-1963)法国作曲家,六人团成员。

  列举描写幸福的伟大作品时,我不能忘记的是爵士音乐。整个爵士乐保留节目表是数目相当有限的旋律不同的变奏曲。所以在整个爵士乐中,人们可以窥见那么一种微笑,它潜在原始的旋律和它的制作之间。与斯特拉文斯基一样,爵士乐的大师喜爱游戏式改编的艺术。他们不仅仅以古老的黑人歌曲来编成他们自己的乐本,而且取之于巴赫、莫扎特和肖邦;艾林顿(ELLINGTON)①创作过柴可夫斯基和格里格的改编曲,为了他的《乌韦斯套曲)(UWIS),他作了一首乡村波尔卡的改编本,这支曲从其精神上,让人想起《彼德鲁什卡》,微笑不仅仅以看不见的方式存在于艾林顿和他的格里格《肖像》的空间,而且它完全明显地显现在过去的迪克西兰爵士乐(DIX-IELAND)②音乐家的脸上;当到了他的独奏的时候(它从来在部分上都是即兴的,也就是说他从来都给人意外),音乐家先奏一段,然后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另一个音乐家,自己则沉入倾听的快乐(享受其他意外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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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EDWARDKENNEDYELLINGTON(WASHINGTON1899-NEWYORK1974),美国爵士乐钢琴家、作曲家、指挥家,爵士乐配器艺术家。

  ②DIXIELAND,指在美国南部诞生的早期白人爵士乐。

  在爵士音乐会上,人们鼓掌。鼓掌意味着:我认真地听了你,现在我告诉你我对你的评价。所谓的摇滚音乐改变了这种情况。重要的事实:在摇滚音乐会,人们不鼓掌。鼓掌让人看出演奏者与听者之间的批评的距离差不多会是亵渎圣物;在这里人们存在不是为了判断和欣赏,而是为了投入音乐,为了和音乐家一起叫喊,为了和他们融在一起;在这里,人们寻找的是认同,而不是快乐,是宣泄,而不是幸福;在这里,人们兴奋,节奏十分强烈和有规律,旋律主题短,不断地重复,没有活跃的对比,一切都是FORTISSIMO(强劲),歌曲更喜欢的是尖的音区,与叫喊相似。在这里,人们不再在一个小小的舞厅里,任音乐把一对对人关闭在他们的亲密之中;在这里,人们在大庭广众中,在体育馆里,一个紧挨一个,而且如果在夜总会里跳舞,便没有了两人一对,每个人自己做自己的动作,既是单独的,也是和所有人的。音乐把所有的个人变成一个集合的群体;我们的时代想看到自己与自己的所在有所不同(当然这与所有的时代所想要的一样);但是在这里讲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只不过是时代在自我欺骗。

  令人发指的恶之美

  阿多尔诺令我气愤的,是他的短路的方法,用一种可怕的简易法把艺术作品与某些原因、某些结果或某些政治的(社会学的)意义联系起来;所有十分细微的思考(阿多尔诺的音乐学知识是值得欣赏的)都因此导致了一些极为贫乏的结论。事实上,由于一个时代的政治倾向总是被缩减为仅仅两个对立的倾向,人们最终注定把一部艺术品分类为或属于进步方面或属于反动方面;又因为反动即是邪恶,宗教审判所便可开始它的审判。

  《春之祭》:一出芭蕾舞剧,结尾是一个少女的牺牲,她要为春天的再生而死。阿多尔诺:斯特拉文斯基站在野蛮的一边,“他的音乐并不与牺牲者认同,而是与破坏性的决策机构相认同”(我想:为什么要用“认同”这个动词?阿多尔诺怎么能知道斯特拉文斯基“认同”与否?为什么不说“描绘”、“绘制一幅肖像”、“形象表现”、“重现”?回答:因为只有与恶认同是有罪的,并可以使一场审判合法化)。

  从来我都深深地激烈地憎恨那些想在一件艺术品中找到一种态度(政治的、哲学的、宗教的,等等)的人们,他们不是去从中寻找一种认识的意图,去理解,去捉住现实中的这个或那个外观。音乐,在斯特拉文斯基以前,从未善于把一种伟大的形式赋予野蛮的仪式。人们过去不会音乐式地去想象它们。这就是说:人们过去不会想象野蛮的美。没有它的美,这个野蛮仍会是不可理解的(我要强调:为了彻底地认识这种或那种现象,应当理解它的美,真实的或潜在的)。说一个血淋淋的仪式具有一种美,这便是丑闻,无法忍受,无法接受。然而,不理解这个丑闻,不去走到这丑闻的尽头,对于人我们便理解不了什么。斯特拉文斯基给野蛮的仪式赋予一种强烈的具有说服力的音乐形式,但它不说谎;让我们来听《祭》的最后一段,牺牲的舞蹈:恐怖没有被变换掉。它就在那里。它仅仅是被表现吗?它没有被揭露吗?但是如果它被揭露,也就是说被剥夺了它的美,在它的丑陋中被表现,那就成了一种作弊,一种简单化,一种“宣传”。正因为它是美的,所以杀害少女才如此恐怖。

  如同他曾作过的一幅弥撒的描绘,一幅集市节日的画《彼德鲁什卡》,斯特拉文斯基在这里作的是野蛮的兴奋状的描绘。其意义更在于他始终明确地宣称他是阿波罗原则的拥护者,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原则的敌人:《春之祭》(尤其是它的仪式舞)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式兴奋的阿波罗式描绘,在这幅画里,狂喜如醉的因素(好战的节奏打击,若干个极短、多次重复、从未展开并近似叫喊的旋律主题)被改造成伟大的细腻的艺术(比如节奏,尽管它的好战性,在不同拍的快速交替中变得如此复杂,以致它创造了一种人为的、非真实的、完全风格化的节拍);然而,这幅野蛮的描绘画所具有的阿波罗美并不遮掩恐怖;它让我们看见,在兴奋的最底层所有的只是节奏的强硬、打击乐的严厉的击拍、极端的无感性、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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