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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格里高白天和晚上都睡不着,有时候他想在下次开门时他要对家中事务像以前一样重新负起责来,他的这种思想,经过一段长时间后,又出现了。老板,公司代表、店员、学徒以及好些反应迟钝的仆役,他还想起了其它公司两三个朋友以及省里一个旅馆的同居女友。他还有一种美好的浮光掠影的回忆:就是那个鞋帽公司的女出纳,他曾经严肃地向她求过婚,但太迟了——所以这一切都和陌生人或者忘记了的人搅到一起了,这些回忆帮不了他,也帮不了他的家,毫无意义,如果自己消失掉了,他才真是高兴。接着,他又没有关心家庭的心情了。他感到愤怒,家里给他的给养太差了。虽然不能想象自己的胃口如何,但他有一个计划,就是怎样进入餐室,即令不饿,无论如何要去那里找点合适的东西吃,不要想象人家可能帮什么大忙。妹妹早上和中午去公司上班之前,总是用脚将一些随便什么样的食物,踢进格里高的房间,不管格里高喜欢不喜欢吃——大多数情况是原封未动——晚上妹妹将扫帚一摇,这些食物全部扫地出门。房间的清扫工作总是在晚上进行,但不再是很快就完了。这里一堆尘土,那里一堆废物,沿着墙壁留下的肮脏的线条。妹妹进到房间时,格里高爬入专门画好了的墙角,为了是通过这个位置使妹妹有内疚的感觉。他也许躺在那里一周之久,妹妹也不会给他打扫,她和他一样也看到了那些脏东西,但她下决心要撵走他。妹妹有一种新的感觉,即打扫格里高的房间,只是她的工作,全家也有这种看法。有一次,母亲对这个房间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她用了好几桶水才扫干净——房间里的潮气影响了格里高的健康,他宽展着自己,痛苦地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这次扫除使母亲自己也受到了惩罚,还没有到晚上,妹妹已经注意到格里高房间的变化,她好像受到严重的伤害,不顾母亲举起手来恳求她不要这样,她还是冲到了客厅,气得发抖地哭了起来。在沙发里的父亲当然大吃一惊,先是一惊,其后也无可奈何地看着,等他们回过神来,母亲右边的父亲就责怪母亲,没有让妹妹自己去打扫房间,左边的人则对妹妹大声叫喊,今后不准妹妹打扫那间房间。父亲由于激动而不知所措。母亲便拖他去卧室。妹妹正抽泣着。格里高在里面则出于愤怒发出丝丝的响声。谁也没想到关门,让他看到了这场家中的风波。

  妹妹工作劳累不堪,但还和以前一样侍候格里高,尽管很不耐烦。母亲再没有代妹妹进过格里高的房间,然而他却并未受到忽视。因为老女佣,这个在长期生活中得力于身子骨硬朗的寡妇已经承担了这头痛的工作。她毫无任何好奇心,有时偶尔打开格里高的房门,她一看到格里高就吃惊地将双手交叉搁在小腹上,站着不动。格里高被生人看见也大吃一惊,虽然没有人赶他,自己却开始这里那里胡跑,自此以后她总是在早晨或晚上将门打开一点,看看格里高,她一直这样做,从未耽误。开始她也叫他过来,并且说上一句她认为是表示亲切的话,如:“过来一下,蜣螂!”要末就是:“看看这个老蜣螂!”对于这样一种招呼,格里高总是不予回答,而是不动地停留在原地,好像这房门压根儿没有开过。她没有任意打扰他,而是每天打扫他的房间!有一次大清早,外面下着滂沱大雨,也许这是春天到来的信息,雨打在玻璃窗上,这时这个女佣又开始了她认为亲切的称呼。格里高很愤怒,他慢慢地,步履蹒跚地转向女佣,这是一种攻击的姿态,但女佣并不害怕,仅仅举起了在门旁放着的一把椅子张大嘴巴站在那里,好像她手里的椅子砸在格里高的背上时嘴才闭上去。当格里高又拐弯时,她说:“啊!不再过来了吗?”说着将椅子静静地放回墙角。

  格里高现在几乎什么也不吃,只有当他偶尔经过食物旁边时,他才好玩似的尝那么一口,含在嘴里达一小时之久,然后大部分又吐出来。开始他觉得这是他的房间的现状的悲哀,这使他吃不下,但是随着房间发生的变化,他又很快释然了。他们已习惯于将人家不吃的食物搁进来。这类东西多得很。因为家里已将一间房间租给了三个人,这房间的第一批房客。——有一次格里高从门缝中看到,三个都是络腮胡子——他们很讲究整洁。因为他们租了一间房间,不但在他们的房间里,在全家,特别是在灶房里都被他们占满了。他们不能忍受垃圾和废物。此外,他们还带来一些自己的家什,由于这些原因,就出现了许多剩余的东西,既没有人要,又不愿意扔掉。所有这些东西都移到格里高房间里,而且厨房里的炉灰箱,废物箱也搬到这里来了。凡是现在不用的东西,女佣总是很快地一古脑儿挪到格里高的房间里。格里高总是有幸看到这些废物和女佣那只挡着他的手,女佣可能想以后有时间或机会,便将这些东西取走,或者总的一回清理出去。但这些东西从第一次挪进来以后,始终原封未动。开始他被迫地放弃在这些废物之间的空地上爬行,要爬行,没有这些空间是不行的;后来由于消遣的需要他就在这些空地上漫游,之后又劳累不堪并且感到伤心,只好不动弹了。一休息就是几小时。因为房客有时在客厅里用晚餐,所以客厅通向格里高的门往往是关着的。不过格里高也不在乎这张门开或不开。有时候,门是开着的,他也不利用这个机会进行观察,而是躲在最黑暗的角落,家里人对此自然没有注意到。有一次女佣将这张门打开了一点,当房客晚上进入客厅,把灯点着时,门仍是开着的。他们高高地坐在桌子旁边,这在以前是父亲、母亲和妹妹坐的地方。房客们展开餐巾,手上拿着刀叉。门里立刻出现了母亲,她端着一碗肉,紧跟着的是妹妹,她端着一碗土豆,土豆切成片,叠了许多层,叠得很高。这些菜肴热气腾腾,房客们弯着身子察看端到他们跟前的菜,像是看看到底是什么内容。实际上坐在中间的那个房客还用刀子割了一块,似乎向其他两人显示自己是内行。他要确定肉煮烂了没有,是否还要送到厨房里加工,他满意了,母亲和妹妹紧张地对视之后,开始松了一口气,笑了。家里人在厨房里用餐。父亲回来了,他在进入厨房之前,摘下帽子,先到客厅向房客们作了一个优美的弯腰姿势,表示致意,并绕桌一周,房客们全体起立。长满胡子的嘴,喃喃而语。父亲走了,他们都默默地吃着。使格里高惊奇的是在各种吃饭的声音里最突出的是嘴嚼声,他们好像在向格里高显示,若要吃饭,就得有牙齿,只有漂亮无牙的下颌什么也吃不成。“我想吃东西,”格里高满怀忧愁地想,“但不想吃这些东西,要像房客们吃的那样。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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