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井上靖 > 夜之声 | 上页 下页
一六


  镜史郎看着正在说话的信子那薄弱的胸部,那是不丰满而平坦的胸部,一点都没有乳房鼓起的模样。“乳房低垂的母亲所说的话”、“与乳房低垂的母亲告别”——正如古时候在提起母亲时所言,母亲和乳房是一体的,只要一提起母亲便会想到乳房,一提起乳房便会想起母亲。而信子竟不知把这么重要的乳房置于何处了?

  自己直到上小学前,仍吸吮着母乳,根本没有所谓的断奶期,即使有断奶期,喝牛奶也不合胃口。总之,印象中的母亲都必须是乳房低垂的母亲。

  镜史郎正准备上二楼休息,当他走在楼梯上回头一看时,却看到小百合坐在楼梯下,她不缠母亲却反倒缠起祖父来了。当小百合抬头住镜史郎的方向看时,镜史郎马上又下了楼梯,因为他实在不忍心抛下小百合而回寝室休息。真希望 你我永远在一起,别让那离别的悲伤,在这倾斜楼梯间扩散。

  镜史郎一直待在房间内直到黄昏。在这段时间内,他起起卧卧,只要一听到楼下小百合的声音,他就起身,但他终究没有走下楼去。

  黄昏时,听到礼二的声音不久后,就看到礼二上楼,走进房间来了。

  “听到您遭到不幸的事,真让我吓了一跳。”

  礼二盘坐在枕边,他的脸好像被雪地的紫外线给晒黑了。人的脸不管晒得多黑都无所谓,但像他这般的黑,镜史郎并不觉得好,因为人至少要保留一些神赋予日本人特有肤色的痕迹,像他这样将整个脸涂以其他颜色,并不是件好事。

  “我前天在山上接到电报时,着实吓了一跳。于是,马上准备下山,走到车站时,又打了通电话后才放心,不过,在未打电话之前,我实在耽心得不得了。因为,一听到是交通事故时,我马上想到身体残缺不全的场面。”

  然后,他又说:“听说您现在已能毫无阻碍地走路了。”

  “你去滑雪吗?”

  镜史郎板着脸说。

  “是啊,但今年的雪太不象话了,每年最后一次下雪的这个时候,总会下不少雪,但是,今年却一点雪也没有,我去的那天晚上,只是微微地降了些薄雪,但也只是一点点淡淡的雪。傻瓜一般的雪,只是淡淡而缓缓地下了一些。”

  礼二说。

  “雪并不是专为你下的。”

  镜史郎说。

  “雪并不是为了那些滑雪者而下的!”

  “你说什么傻瓜一般的雪,雪那里有聪明和傻瓜之分呢?”

  “雪是……”

  “我知道了,爸爸,如果我的说法有什么不对的话,那我收回。的确,您的心情真的非常亢奋呢!”

  “我没有亢奋。”

  “那是您自己那么想的,尽管您自己是那么想,您的心情的确还是很亢奋,您休息吧!还是静静地躺着休息比较好。”

  “我一直就是静静地躺着的。”

  “您要多睡一点。”

  “怎么能无止尽地睡呢?雪是……”

  “我知道了。”

  “雪,这个东西啊!……”

  多次想说完这句话时,镜史郎心里逐渐浮现起一股既非愤怒,亦非悲伤的感觉。怎么能说只下了一点点如此的雪!什么如此的雪啊!什么下得太不象话了!只要看到覆盖天下的雪光,便是件尊贵的事了。万叶时代的人们,把看到覆盖于天地之间白皑皑的雪,以及正缓缓降下的雪所散发出的光芒,视为一件极为尊贵的事。甚至不限于万叶人,只要生活在非魔鬼压制下的世界里,不论男女老少,都视雪为极珍贵的东西。雪受着神的旨意,为了调和万物的使命,而缓缓地由天空降至地面,是为了下而降下,是雪白且无止尽地下,怎可言其不珍贵呢?

  竟把雪说成薄薄的一层附着在地面上。对古人而言,他们从不说薄薄的一层雪附着在地面上。相反地,他们说雪疏疏落落地缓降了。淡淡而疏落的雪令人想念平城的京都,因为同样是含有水气重的雪,但薄薄附着于地面上的雪,和疏落缓降的雪有很大的不同。门外候郎归,却见满庭缓雪飘!

  雪似乎欲把镜史郎困于其中似地降着,疏疏落落地降着,不间断、白而小巧美丽地在房间内缓降,是疏疏落落地降着。

  镜史郎正襟危坐后,口里吟了一首诗。

  趁这雪未融之际,
  让我们同行,
  去看闪亮的山菊果实!

  作者是大伴家持,他的心境是多么地柔和啊!趁这雪未融之际,让我们同行,去看那山菊在白雪中闪闪发亮的红色果实!对于雪,就应该像家持这般厚待,但,礼二啊!你却说趁这雪未融之际,要畅怀滑雪!

  “礼二!”

  但是,礼二不知何时出去了!自此时起,镜史郎好似困在雪中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疏疏落落、疏疏落落
  疏疏落落、疏疏落落
  疏疏落落、疏疏落落
  疏疏落落、疏疏落落

  雪不断地下着,镜史郎想象雪堆积在他的肩上、背上的景象。啊!这些雪,由于魔鬼们的魔法,不知自何时起已很少降在东京、甚至故乡的伊豆上。

  那一天晚上,镜史郎吃了点信子端来的晚餐后,意外地竟入睡了。他似乎要弥补入院期间未曾熟睡的睡眠,一直睡到翌日早上八点。

  仁一上二楼来看他。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