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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看看小屋子里,果然摊着许多纸张,画着各种曼陀罗和曼陀罗的一些细部,拿着各种器物的菩萨的右手、宝冠、形状奇特的勺形的坛,以及其他各种东西,画得幼稚拙劣,色彩也施得很笨。

  业行说,他预定抄写的经卷,都已完工,不知下次遣唐船什么时候来,在候船期间,决定抄写仪轨类,现在,就是天天干这件事。业行说:“这是一件大工程,干多久也干不完的。”

  案头四周,比以前什么时候都杂乱,有经卷,也有图象,到处散满画坏的图纸。

  普照一边翻着业行所写的一本题名《出生无边经法二部》的抄本,一边尽可能不使对方受到刺激,说出自己来访的目的。业行听说要把自己所写的经带一部分上船,一下子脸上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对,你们说得对,应该分几批托便船带走,没有理由由我自己一个人全部带去,只要能平安带到日本就成,你们如果一定能到日本,那就托你们带吧。”

  “能不能一定到也难说,不过,万一船遭到了灾难,要把船上货物扔到海里去,我情愿用自己的身体,代替你的经卷,这一点一定可以做到。”

  普照这样说了,他也真这样想,虽不知能否平安到达日本,但自己是准备这样做的。他知道,这位嘴唇染成红蓝的日本老僧,一定要听他这样说了才能放心。

  过了三天,业行把装着部分经卷的两口木箱,由唐人运到崇福寺来了,两口箱子都很沉。

  那天晚上,荣睿、普照、业行二人,在崇福寺僧寮一间屋子里共进晚餐。谈话中,谈到了玄朗,业行却知道玄朗的消息,虽然只是一点片断。

  去年春天业行到长安去,遇见了玄朗,他已娶了一位唐女,有了孩子。遇见的地方是长安市上的街头,两人在街边站下来谈了几句话。不知他住在哪里,怎样生活,只是身上还穿着僧服,可见还未脱离僧籍。业行所知道的仅仅这点,如果换了别人,当然会从玄朗那里问得多些,但这可不能希望业行。

  当晚业行喝了一点酒,脸红了,因还得走一里半地,便回梵寺去了。普照送他到大门口,只见他弓着衰弱的腰背,样子象个残废人。

  六月初,准备完毕,荣睿和鉴真商量,定二十七日上船,为防泄露风声,决定在当天大家分散,各自分别去新河上船。

  此月中旬,江南一带刮了大风,过了二十日,连日都是好天。上船那天,鉴真等到傍晚,带同祥彦、思托,出了崇福寺。荣睿、普照提前出寺,在南门外与鉴真会合,五人沿城墙到扬子江口的运河,走到三叉河,躲在河边的芦苇中,等到天黑,约过了一刻光景,照预定时间,到达相距不远的上船地,那时船上已乘上六十多人。

  上次天宝二年开船是月明之夜,这回却是黑夜。船比上次小一些,比之天平五年入唐的遣唐船,连一半也不到,只有简单的舱顶,连屋形的舱房也没有。上船的人纷纷坐在舱板上。

  从新河开船,到瓜州镇,进扬子江,东下到狼山。起了大风,船在三座岛屿间来回盘旋。

  过了一夜,风息了,出了江口,到越州属的小岛三塔山,歇在岛边等候顺风,等了一个月才转好风,到署风山,又停了一个月,不觉已是十月。

  十六日早晨,鉴真说:“昨晚做了一梦,梦见三位官儿,一位穿绯衣,两位穿绿衣,三人在岸上向我们送行。大概是中国的神来向我们告别的,看来这次一定能平安渡海了。”

  此时祥彦、普照二人已经醒来,听到了鉴真的话。

  不久,又起风了。自从进了此月,一直遇到逆风,可是现在吹的却是正南风。样彦、普照认为这风一定是和尚梦见的中国神送来的。

  船老大决定起帆了。早上,船起了锚,离开停留一个月的署风山海岸,向顶岸山开去。午前,在东南海上望见小岛的影子,大家以为这一定是顶岸山,可是到了中午,岛影不见了。那时大家都感觉是出了海了。到傍晚,又起了大风,一会儿,浪头高起来。海水象墨一样,黑得可怕。到了晚上,风更大了,波浪簸弄着船,好象从山顶落入谷底,又从谷底抛上山顶,一共搭着七十多人的这条海船,已不过是一块木片了。

  全船的人不约而同地念起《观音经》来,在念经人的耳朵中,混杂着风浪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听见船老大的吆喝:“看这样子,船会沉灭的,把所有船货都扔到海里去,快,快扔!”

  老大吆喝了还不算,还立刻跑到桅杆底下,动手去提装在那里的船货。几个水手跑过来帮他。

  普照坐在业行付托的经箱边,下决心不让扔下海去。经箱上放着很大的栈香笼,老大准备先扔最重的东西,把普照推开,去搬动木箱,知道木箱搬不动,便提起了上面的栈香笼。

  船摇晃得厉害,几个水手跌倒了,老大抱起栈香笼,倒在普照的身上,忽听一声咆哮,连忙站起了身子,一条右腿插进普照和另一乘客的中间,普照紧紧抱住老大的大腿,身上冲来了瀑布一样的海水。就在这一刹那间,在风狂雨骤的漆黑的天空中,忽然发出这样的声音:“不许扔!”

  老大吃了一惊,把抱在手上的栈香笼放下了。

  “不许扔!”

  又发出一声吆喝,老大好象被谁搡了一拳,跌跄着仰天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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