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井上靖 > 天平之甍 | 上页 下页


  普照正担心船会不会翻,听到戒融问他,心里很恼火,对同样的问题,作了同样的回答,好象在黑暗中瞧见戒融似乎要吃人的凶巴巴的脸,和高高耸起的大个儿,正面向着自己。

  “你什么也不想?”戒融又问了一句,然后说:“我正在想,我不愿意死,我不想白白送死,难道你愿意死么?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我还想,虽然大家处境相同,可是归根到底,人就是只想到自己,你说是么?”

  风浪声淹没了戒融后面的话,待外面的喧闹暂时静下的空隙里,好象等着这机会,又有一个声音说了,这会不是戒融,是荣睿。

  “我也在想,”荣睿突然发言:“我们今天的经历,以前已有许多日本人经历过来了,成千成万的人葬身在海底里,能平安踏上陆地的恐怕很少。一个国家的宗教和文化,任何时代都是这样培养起来的,都是靠很多的牺牲培养起来的。我们这一次要是留下一条命,以后就得大大的用功。”

  他这话明明是对戒融说的,戒融不知嚷了一声什么,就没再作声了。于是,这个并非可以讨论问题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天亮。

  荣奋说话之后,普照向正在怕死的玄朗那边的暗中望去,觉得玄朗仆着身子一言不发,倒是最真率的姿态。戒融、荣睿说的虽都是真心话,但象玄朗那样既不表现自己,也不害怕出丑,完全置身事外,虽平时有点反感,但在目前这种境地,却引起了最大的好感。

  他自己这时候跟三个人稍微有点不同,他是始终在进行斗争的,所以认为在目前也没有什么不同,多年以来,每天跟烦恼自己的色欲做暗暗的搏斗,他想,现在不过换了同死亡的斗争。

  起了暴风之后,满船的人都忙着向神佛祈祷,他们对住吉神社、对观世音菩萨许愿。荣睿给同船的人讲《法华经》。戒融仍躺在铺上,普照和玄朗坐起来在旁听讲。发现有些讲错的地方,普照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听着。

  第三船为等候顺风,停泊在一个靠近大陆的小岛上,耽搁了一些日子,好容易才漂到苏州已经是八月份了。从筑紫大津浦出发,整整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其它三条,也在八月中先后漂到苏州海岸。

  广成等人漂到苏州,即由苏州刺史钱维正禀报朝廷。朝廷派通事舍人韦景先为接待使,到苏州慰劳使团,然后,使团中被特许的人,从大运河到汴州上陆,再由陆路去洛阳。

  大使广成等到达洛阳,已是次年天平六年,即玄宗开元二十二年的四月。从到达苏州后八个月,他们不去长安,只在东都洛阳,因为玄宗皇帝这年驻跸洛阳,未归长安,唐的朝廷就在洛阳。

  他们因唐廷留在洛阳,不免大为失望,以前的遣唐使都是乘官船一直去长安,到首都长乐驿,受内使的欢迎,出席第一次宴会。以后骑马入长安,等不及在迎宾的四方馆里去恢复疲劳,即上宣化殿朝拜,麟德殿接见,内殿赐宴,然后又在中使的使院中举行盛大宴会——这种在长安京豪华的礼节,广成等已耳闻多次。在洛阳虽也有同样的接待,但日本的使节总是愿意现身长安的出色的舞合,饱享大唐初夏的阳光。

  进洛阳后,向唐帝献上贡品:白银五百大两,水织絁、美浓絁各二百疋,细絁黄絁各三百疋,黄丝五百绚,细屯绵一千屯,另送彩帛二百疋,叠绵二百帖,宁布三十端,望陀布一百端,木绵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颗,出火铁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等物资。

  当使团官员们作为国宾迎入四方馆,每天紧张活动时,同在洛阳,委托给唐廷的留学生和留学僧,均按各人求学的目的和志愿,被分配到相应的寺院。普照、荣睿、戒融、玄朗四人,被送到大福先寺,是按普照提出的请求办的。普照知道这寺院有一位高僧定宾,曾著有《饰宗义记》,注释过法砺的《四分律疏》,因此希望跟定宾修习佛法。关于这些,普照的知识远在其他三位留学僧之上。

  大福先寺是武则天之母杨氏的府邸遗址,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在此建立了太原寺,后改魏国寺,天授二年(公元691年)又改为大福先寺。寺宇宏大,有庄丽的佛塔和伽蓝,僧寮也多。三进院中有吴道子画的《地狱变》,三门两旁,也有吴道子的壁画。

  日本青年僧进这个寺院不久,又知道这寺院是有悠久历史的译场。约二十年前去世的义净,曾在此翻译《金光明最胜王经》二十部一百五十卷,《胜光天子香王菩萨呪一切庄严经》等四部六卷。现已高寿九十余岁的善无畏,在此译《大日经》,是约十年前的事。知道这个历史后,留学僧都感到很紧张。

  留学僧生活是比较自由的。他们首先专学会话,他们中间,只有戒融一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能讲唐话。洛阳的市容,真是名不虚传的大唐两都之一,日本留学僧感到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城市规模与奈良大不相同,繁华气象也不可比拟。这是东周的皇城,也是东汉、北魏、隋代的京师,历史古老,非日本可望项背。

  四位日本僧各分配不同寮舍,每人一室,安顿了生活。留学僧出国,朝廷赐给絁四十匹,绵百屯,布八十端,但由唐廷接受之后,生活即由唐廷支给,不必马上把从日本带来的物品去兑换泉币。

  在大福先寺安顿以后,从四月到五月,普照、荣睿、玄朗三人,课余之暇,时间都花在佛地名胜的游览上,目之所接,无不惊奇赞叹,从此觉得日本只是一个小国,奈良城又小又简陋。戒融从四月到五月,也游遍了洛阳的佛地,但总是单独行动,不同他们合群。

  夏季阳光渐烈时,普照在戒融住的寮含前,偶然遇见了戒融,戒融很难得地请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照例用他那居高临下的态度,突然问普照到了唐土以后,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普照见他跟船上时一样,又提出问题,本来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结果还是说了实话:“来得好嘛,要是不来,就不会了解唐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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