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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自己牵扯上麻烦,他的心就感到沉重。通知茶房请多留意固然是脱身的最佳方法,但却显得做事轻率又无法安心。

  道介有点不悦地朝少女的座位走去,在她面前坐下。

  “把你那无聊的想法丢掉吧!”

  “无聊?”少女像是对道介的话感到吃惊,因而注视他的脸,带着几分歉然说:“是无聊的事吗?”

  “扼杀自己的生命是一种罪恶。”

  “罪恶!”少女看了看道介,“以前也有人这么说我。”这回语气隐约含着轻蔑。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无论如何,请你务必活下去。”

  虽说无论如何,但道介知道在这种情形下,是不能和这少女争论的。不管他说什么,对于有死亡念头的少女,唯有虚应故事一下才可以得到回响。

  “我不会再干涉你了。但若真的死了,可真令人伤脑筋。”

  “我恐怕也无意寻死了!要不是你来,刚才我已经投身自尽了,那么……总而言之,今天没死也算是命吧!”

  她说“今天”令道介有点挂虑。

  “那么,明天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想办法把你送回家。”

  “你是说要把我交给警察?”她露出难以言喻的嫌恶。

  “唔。”道介应着,此时才对这少女产生些许怜悯。

  两人面对面默默无语。

  不知何时,少女又恢复早晨见面时那种与死毫无牵连的样子,眼睛闪闪发亮,昂奋的心境使苍白的脸颊变红。或许是“今天没死”的这种想法使她改变了也说不定。即使她自己没注意到、即使只有短短一刻,但是从死释放出来,确实使她恢复本来的年轻与美丽。

  守住美丽的少女的生命这件事,突然成为对道介的一种诱惑。那是面对美好事物时始会产生的一种与艺术上的兴奋相通的东西。

  活下去吧!年轻人,请尽最大努力漂亮地活下去。

  一种类似感动的东西突然穿过境道介体内。

  §三

  已经过了五点。

  境道介乘坐的出租车在往京都的京津国道上奔驰。一路上,少女望着车外的一片漆黑默默地坐着,直到进入京都,过了蹴上,看见三条稀稀落落的灯光才开口说话:“啊,停电了!”

  那话来得唐突,令道介不由得露出苦笑。

  事实上,由于停电,京都城内一片幽暗,只有两侧店铺的瓦斯灯发出蒙眬的灯光,照出从三条通往四条的河原町大道。

  道介所要叨扰的山口一二郎家,座落在很多著名陶艺家居住的五条坡内。

  抵达时已过七点。

  “上回带着熊宝宝,这回却带着可爱的小姑娘。”吃饭时,山口笑着说。

  诚如他所言,上回,也就是战后的第二年,来拜访山口家时,道介从疏散地丹波的深山里,带来一只小熊送给他。小熊在山口夫妇细心呵护下饲养了半年,结果大概是食物不合,终于死在山口家的工作室。

  “这一次不像小熊那么麻烦,只要照顾到家人来领回即可。明天打个电报,快的话明后天她的家人就会赶来。”道介说。

  那夜,道介与睽达许久、年届四十即遍生白发、在京都十年如一日制作质实刚健的作品的陶艺家,喝酒喝到深夜。他们是二十年的挚友了。

  和正房隔着狭窄中庭相望的这边,盖有一间工作室,他们把曾有自杀念头的女孩安置在那里。

  十二点左右,山口太太来向两人报告少女的情况时说:“已经安静地睡了。”

  快到一点时,山口太太突然想到工作室放有刀子,深怕有个万一,就赶紧走出去想把刀子收走。

  道介也在那时踏着蹒跚的脚步,随着山口太太来到工作室门口,从那儿窥视里面。

  少女在工作室的榻榻米一角铺了床躺在上面。站在门口的道介无从判断她是睡着了抑或尚未合眼,然而从杂然排列的陶壶、茶碗等器皿间,可以看到少女折迭整齐的洋装,给道介一种特别的清洁感。

  “睡得很熟呢!”山口太太说着顺手带上门,“才二十一、二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怎么会想到要寻死呢?”

  “无论如何,她睡着,我们也可以安心点。”

  着实安心不少的道介,在中庭里仰望久违了的京都晚秋的夜空。这儿的星光较东京来得冷冽而清澈。说是晚秋倒更像初冬,星座开始带着点残酷的意味。

  翌日,女孩一步也未离开工作室。早上山口夫妇劝她到正房跟大家一起吃饭,或许是害羞、或许是客气,她执拗地拒绝了,女佣只好把饭端到工作室去。

  至于把少女委托给山口夫妇照顾的道介,为了把古陶磁的形状描绘下来,不待到跟少女碰面,便出门到附近的博物馆拿画帖。本以为半天就可以把事情办完,岂料足足花费了一天的时间,等道介回到山口家,初冬的夕阳已下了一半。

  早上给少女的家打去的电报,黄昏已有回电,上面说她的家人今晚将从东京出发,明早就可到达这里。

  晚上,道介到工作室探视少女,少女正在翻阅大概是山口夫人送去的几册织染的书籍。

  “委屈你了。”道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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