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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4)


  尽管索劢闭口不提,这个消息还是立即传遍了整个部队,所有的士兵立时染上了还朝热,走到哪儿,都只听到这一类的话题。

  亚夏女子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她拿这事来询问索劢,索劢告以他目前毫无返回汉土的意思。女人本来天生缺乏喜怒哀乐的表情,此刻,知悉了索劢没有归意,一种喜悦的心情使她那双眸子熠熠生辉,且忽然变得多话起来。她闪亮着眼睛,一个劲儿地说着、笑着,同时,她这天一整日都把所有的装饰品穿戴在身上,女人这副模样深深的打动了索劢的心。

  索劢召集全体人员,亲口否定正在部队里流传的消息,并且告诉他们,部队很可能即将与匈奴展开长期的战斗,又说往后严禁任何人提及返乡传言,违者斩首。

  而就像是要印证索劢这番宣言那样,数日之后,有好几天功夫,部队的士兵们为了抵御前来袭击城邑的匈奴骠悍的骑军,被迫弃农就武的重拾搁置了日久的弓箭刀枪。从此,匈奴屡屡来犯,士兵们一边耕种,一边又得执戈打仗,忙得不可开交;班师还朝的传言,于是如同当年说退就退的库姆河水那样,很快就消退了,远去了。

  第三年夏天,小麦和小米各有了百万石的收成。这时筑城工事大致上已算完成,索劢决定在惨淡经营起来的这块土地上,盛大的举行为期三天的祭典。祭典的第一天,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为数众多的胡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集拢到城邑来瞧热闹。

  在这三天里,索劢每晚都站在瞭望楼上,和亚夏女子并肩眺望由数不尽的营火点缀而成的城中那份热闹。女人就问索劢,举行这么大的典礼,是否意味着部队即将离开这座城邑?看到索劢笑着否认,女人仍旧盯住他眼睛,静静地摇了摇头。索劢责问她何以不相信他的话。女人答以并非不愿相信,只是没法相信连索劢自己都无从知晓的命运这种东西。

  而女人这份担忧并不全属杞忧,女人无法相信而索劢自己也无从逆料的命运,终于在约莫半年之后临到他们身上。

  秋日接近尾声,农耕季节结束以后,索劢率领着半支部队,出城去攻打在西北方蠢动的匈奴。满以为再久也不致于拖过十天就可以回城,不想战事竟出乎意外的拖长:龟兹人的一支部队暗通匈奴,加上被突如其来的冰雹所搅扰,战事处处受到挫折,使得部队无法立即撤退,以至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始自秋末的战事,在互有胜败的情况之下。直拖到开了年,总算逼使匈奴窜回北方。和出征当时相形之下,索劢与士兵们都瘦弱而憔悴得判若两人,他们于一个下雪天开进了城门。尽管兵疲马瘦,先行的骆驼部队仍然长枪尖上插了若干匈奴将领的首级,旗帜一般直竖着进城来。首级、驼峰以及士卒们的肩上,都积着雪花。

  索劢进入违隔已久的府邸。看一眼倚门相迎的亚夏女子,他立刻觉察到她的脸色有异于往常迎接他的时候。女人将索劢从门口直接引领到客厅,坐在客厅里的是来自汉朝的使臣,为了等候索劢归来,他已经在此等待了一个月。使臣带来了汉室的一纸命令,要求索劢班师回朝,在祖国汉土等候索劢,也等候着他的部队的是极大的荣耀和富贵。

  七月初,当城邑的柽柳抽出嫩绿新芽的季节,替代索劢部队的新的屯田军驻进了城里。自从决定回朝以后,索劢一直忙着整理耕地,以及与不时出没此间的匈奴作小规模的交战,几乎无暇思及亚夏女子,但她却好像始终牵挂着自己的前途。有没有可能随同索劢回到汉土?纵使可能,到了中土之后,是否能够像目前这样的跟索劢继续共同生活下去?这些问题都不是她那小小的脑袋所能解答的。而每当她提及这点,索劢总是作同样的回答:“当然要带你一起走啰!”

  索劢真的预备把女人一起带走,只是一想到久违了的酒泉与凉州的街景,就不免觉得把个蛮夷女子放入其间总有些格格不入,亚夏女人的头发、眼睛、肤色,乃至语言,在在都令他有所顾忌,但他立刻把这种意念从脑子里排除,索劢本就不擅于思想,此刻更是无意单单为了一个小女子而去操心往后的事。

  驻进城里来的接防部队,拥有双倍于索劢部队的兵力。索劢将诸事交接给即将代替他成为城邑新统治者的那位年轻武将之后,继续在城里逗留了三天,一则有些舍不得离开自己一手经营之地,一则有意等待雨过天晴再上路。

  部队开拔当天,新来的屯田军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殷殷相送。出得城门,又见两百多名附近部落的居民聚集到这里来和索劢惜别。由骆驼、马匹、和士兵所构成的长长的行列,走过贯穿耕地中间的那条他们自己所建造的大路。天空一片蔚蓝,微风吹过大路两旁白杨与柽柳林梢,十分凉爽。

  道路从城邑笔直的通出去,几成直角的接上库姆河。来到河畔,索劢发现同当年渡河之时一样,眼前涨水的河流,把原有的河床扩宽好几倍,正在滔滔不绝地奔腾着。

  索劢极欲设法过河,既已让人家郑重其事地送出城,他实在不愿意因为河水上涨而就折回城里去。张某以及那些武官们也都如是想法,大伙儿一致的意见是:曾经制服库姆河而扬名天下的部队,焉能因为同一条河的河水上涨而畏缩撤退?

  “我看,只有再跟河水大战一次,硬闯过去了。”一名部下表示了意见。

  索劢决定且将部队停留下来过夜。白天还是万里晴天,不想半夜里却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黎明时分,张某前来索劢营账,陈述了他的看法,他认为这场大雨将使河水益形上涨,如若继续耽搁下去,只怕落得几天甚或几十天也过不了河,要是决定跟河水一搏,倒不如越早越好。

  索劢将张某留在营账里径自走了出去。天已开始亮起来。他站在河岸上,任凭倾盆大雨淋打在身上。河水显然比昨日上涨了许多。索劢兀立在那里,良久,良久:他被某一个意念所攫住:对他而言,从未经历过的一种锥心的痛苦正在袭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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