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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灾记(1)


  秦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二一五年)将军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北讨匈奴,这是统一了中原的秦朝与强大的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第一次对阵。蒙恬讨伐了各地的匈奴部队,终于收复了多年任由匈奴跳梁劫掠的河套地区,并于其地设县制,自居上郡(陕西省绥德县),统辖所有的边防军。

  蒙恬接着着手修筑自临洮郡(甘肃省临漳县),至辽东郡,延袤万余里的长城,凿山填谷,筑直道,并于各重要关塞配置以麾下精英。因此,匈奴不再像往常那般动辄举大军来犯秦境,只有徒然的重复着小规模的战事。

  三十七年(公元前二一〇年),始皇驾崩,正是蒙恬讨伐的第六年。丞相李斯与宦官赵高阴谋立始皇次子胡亥,以便弄权,遂下了道赐死蒙恬与太子扶苏的伪诏。扶苏自刎,蒙恬亦于阳周仰药而亡。这件事后仅仅四年,秦便惨遭亡国厄运,归根究底,此桩事故应是覆亡的基本原因。

  由于担心影响民心士气,太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受死的事件,在北方的边防军之间始终秘而不宣,然而,半年之后,此一消息便被最接近上郡的河套地区部分长城守备军所获悉,而一经传扬出来,立时化作两道火龙,一东一西分别沿着延袤万里的长城线,慢慢的却也以确实的速度传播开去,那就跟燎原之火一样。

  各处关塞纷纷陷入混乱之中。将军蒙恬与太子扶苏受死自尽对戍守边疆的将官们而言,是桩较诸始皇驾崩更严重,也更切身的事,尤其是将军蒙恬的自杀所带给他们的感受,更是复杂。姑且不说集天底下那般胆大包天的莽汉与亡命之徒而成的士卒们,对于好歹身为数百夫乃至数千夫之长的将官们而言,内心里若是少了对蒙恬所怀抱的敬仰或者畏惧之念,则根本不可能在这蛮荒的异域熬过这段坚苦战斗的每一日。有些将士视蒙恬为神明,他对部下的关爱与公正,他的廉洁、勇猛、和忠诚,乃是他们生存北方边疆的护身符,而在另一些人看来,蒙恬简直就是一个可诅咒的恶鬼;他是为了一将功成而不惜万骨枯,为了讨伐戎狄而任由自己的军队置身塞外,饱受风霜的煎熬。他纪律严明,时常为了维护一法,不惜断送十几个人的性命。

  有些将士悲悼蒙恬之死,有些则因而撩起了一股强烈的归国之情。然而,由这一番冲击所掀起的混乱,也仅止于单纯的混乱而已,尽管到处都涡漩着各种各样的臆测和疑惑,但这一切都不曾以任何具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他们的驻地远离京城,既无法知道事实的真相,也无从明白整个时代的动向。

  如果要摭取蒙恬的死讯直接使部队的行动有所变化的事实,也只有整个长城守备军当中运气最坏,也是置身最偏远地区的那支驻守阴山山麓的部队了。

  这天,陆沈康所统领的一千士兵,驻扎在北隔长城线五百里的地方,与匈奴苦战月余总算暂时获得这么一天的休养。匈奴已经北窜,附近没有敌人的影子。然而,陆沈康无意让部队在此地多待几天,他打算明日就要再度向北方进发,尽管比谁都明白长驱追击的危险性,但他还是认为必须等到突击完成距此两百里的北方匈奴那个部落,将之付诸一炬之后,这场战争才算结束;这是上峰赋予他的命令,也是根绝匈奴那种波状性侵犯的唯一方法。同时,季节已届初冬,随时都有降雪的可能,一切都得在下雪之前作个了结才行。

  陆沈康这天接见了友军张安良部队所遣来的差使,同是边防军,张安良部队的驻地却在距离相当远的后方。差使带来三百张毛皮、大量的羊肉、以及张安良的信函。差使言道,为了寻找陆沈康的部队,他曾经在北风朔朔的初冬的荒野上彷徨了十几天。

  陆沈康带着锥心的怀念想起了久违了的友人那张面庞。在不得不于阴山地区过冬的部队来说,毛皮和羊肉都是珍贵无比的恩物。陆沈康遂于营账之前设宴,厚厚的款待差使,并且当场打开张安良捎来的信简。陆沈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竹简上书写的是将军蒙恬受死的事实。

  对陆沈康而言,蒙恬是一个绝对的存在;始皇二十六年,当蒙恬伐齐立下大功之际,陆沈康曾以一支小部队之长参与其事,那以来经常以蒙恬部下身分,把三十到四十之间的十载年华耗费在讨伐戎狄的战事里。陆沈康的身分还没有高到足以面谒大将军蒙恬,有一次却亲蒙垂询;那是三十三年秋天,收复了河套地区的秦军,隔着黄河与匈奴军相对峙的时候。

  陆沈康以首批渡河部队的一员渡过黄河,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终于确保了对岸的一个据点,当时蒙恬特地前来慰问所剩无几的生还士卒。或许由于相貌魁伟而特别惹眼,蒙恬见了他,例外的开口垂询他的姓名。陆沈康报上自己的名字,蒙恬深深的颔首言道:“你的名字是勇者的名字。”陆沈康永生难忘当时的感动,他本就是一名勇者,但自此而后,更以双倍的勇猛闻名。陆沈康由百夫长,而五百夫长,而成为千夫长,一直给配置在战事最艰苦的岗位上,将军蒙恬自然不晓得此事,陆沈康却始终自认为是出自蒙恬之命;为了将军蒙恬,他是牺牲生命在所不惜,再艰苦卓绝的任务也能够忍受。

  对于这样的陆沈康,将军蒙恬无端赐死,是件很难理解的事情,他说什么也没办法相信,这个噩耗所带给他的震撼,真个是转眼之间天地晦冥,地轴动摇。

  这天晚上,陆沈康不曾合眼。思想了一整夜,内心里所作的决定是结束战争,班师回朝。他看不出继续与匈奴战争具有任何意义,也找不出任何理由留在戎狄之地过冬。于他,有蒙恬,才有一切,而今,蒙恬却已逝去。他想都没有想过班师回朝之后的事情;是否因而将被问以死罪,他已置之度外。贵为大将军的蒙恬尚且无罪赐死,他以一个边防的小小队长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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