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井上靖 > 苍狼——成吉思汗 | 上页 下页


  铁木真从九岁那年的秋天到十三岁的春天,一直在德·薛禅的蒙古包中度过。对未来的妻子孛儿帖,铁木真并未表现出特别的关怀;不过对在这里的一切事物,所表现出的极大兴趣却异于同龄少年。这部族为了对付其他部族的抢劫,还特别训练了一批年轻人。他们善骑马且长于弓射。为了保护牲畜不被抢夺,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草原上作散开的训练,以及在马背上张弓的练习。铁木真向德·薛禅提出让自己也加入那武装团体,成为他们一员的要求。

  不过,铁木真留在这儿最大的收获是对金国的了解。有时,金国的商人会带着骆驼越过长城来到这聚落,铁木真从商人口中知道许多除非是居住在鄂嫩河上游,否则无法了解的有关金国的知识;其中,最让铁木真感到吃惊的是,无论是金国,或是更远的宋国都由一个人统治,而且还有完全听令于统治者、有如手足的军队。

  就在铁木真十三岁的春天,有亲戚关系、三十岁左右的蒙力克,以也速该快使的身分,赶到弘吉剌聚落来准备接铁木真回去。蒙力克并没把话说得很清楚,只说也速该好久不见铁木真,很想念儿子。德·薛禅虽然也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感到诧异,不过,在回去探望后马上回来的条件下,还是让铁木真回去了。

  铁木真与蒙力克夜以继日在高原上策马飞驰,从蒙力克那儿铁木真知道父亲已经死了。原来也速该在旅途中,依礼接受塔塔儿族的酒食款待,却被下毒,强忍着痛苦经过三天的奔驰,总算回到自己的蒙古包中来,但没多久就毒发身亡了。也速该一辈子与宿敌塔塔儿族打仗,好不容易给予塔塔儿族巨大的打击之后,才有最近这十二、三年的平静生活;不过,最后还是逃不过他们报复的命运。

  铁木真从蒙力克口中知道这件事时,对塔塔儿族的愤怒远比对父亲死亡的悲伤来得大。十三年前也速该与塔塔儿族作战大捷时,要是能够乘胜追击、斩草除根,今天就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铁木真认为父亲应该杀光所有塔塔儿族的男人,把所有女人收为奴婢;父亲没有这么做,所以才会受到神的惩罚。

  本来就已经很贫穷的聚落,再加上也速该的去世,因此,整个波尔几金氏族的根据地看起来更阴暗、更凄凉了。这时候十三岁的铁木真回来了。

  铁木真与蒙力克在数百蒙古包之间,缓缓策马而行。每一座蒙古包都静悄悄地。不久,铁木真来到自己的蒙古包前,他下马,想从正面的入口走进去。在入口旁他看到了长高了许多,几乎快认不出来的异母弟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不知怎的,蒙古包内没有光线从天窗射入,整座蒙古包飘散着阴暗而沉闷的气息。铁木真在入口处站了一会,直到眼睛能适应包内的黑暗;他很快就看到母亲诃额伦坐在正面深处,也逐渐看清楚围在母亲身旁的四个弟妹的样子。于是,铁木真走向母亲面前。

  “你的父亲也速该已死,今后铁木真就是一家之主,非住在这儿不可!”

  这是铁木真回来后所听到诃额伦的第一句话,不过,他没有作声。诃额伦似乎也察觉到了,就说:“去叫蒙力克进来!”

  诃额伦可能是准备犒赏蒙力克长途跋涉的辛劳。但是,站在门口的别勒古台回答:“蒙力克已经骑着马回去了。”

  诃额伦听到这句话楞了一下,为了证实别勒古台的话是否属实,她离开座位走出蒙古包。

  没多久,诃额伦回来了,她召集七个孩子说:“从今天起,我们只剩下现在在这里的人了。要是不团结就无法生存下去。”

  也速该的葬礼结束后又过了几天,从未见过诃额伦流过一滴泪。根据弟弟合撒儿的说法:母亲的眼泪早已流干了。

  铁木真很快从母亲和弟弟们的口中,听到了许多令人吃惊的事:由于也速该的死亡,可以预料得到以后的权力会落到泰亦赤兀氏族手上,因此波尔几金氏族内部人心惶惶,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现在正是投靠泰亦赤兀氏族的最佳时机;还认为也速该之后的汗,一定会从泰亦赤兀氏族之间选出。同时,也速该的几个侍妾,由于嫉妒和怨恨,排斥正妻诃额伦,任意为也速该举行祭灵仪式。此外,波尔几金的亲戚们也一天天地疏远他们,从第二、三天开始就都不见了踪影。本来门庭若市的诃额伦家,现在已门可罗雀了。

  铁木真默默地听着这些事。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刚才自己回到部落时,每一座蒙古包都静得彷佛无人居住似的原因了。因为那时他们正在开会。铁木真认为自己一家之所以会有今天这种遭遇,本身就存在着会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

  也速该去世后,波尔几金氏族中,没有权力者能够代替也速该来指挥全族。这是因为也速该并没有栽培人才的关系。这种人才缺乏的现象,不只存在于波尔几金氏族,同时也存在于泰亦赤兀氏族和其他氏族之中。部落的人民聚集到一位权力者身边,部落因此而统一;当该权力者死亡之后,为了己身的利益非重新寻找新的权力者归顺不可。像这种情形,在蒙古之间自古以来不知已重演过多少次了。这是没有组织的团体的生存方式。

  再者,当权力者死亡之后,他的遗族会遭遇到悲惨的打击,这种情形也被视为是当然的。被权力者欺压的怨恨,通常会转移到对遗族的报复。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是蒙古部族的人民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们认为这是极其自然而且是当然的。在他们的观念里,那是天意要使所有的人平等。

  铁木真拿自己在那儿过了三年半时光的弘吉剌族薛·德禅的情况加以思索:弘吉剌部的情形跟蒙古不同,虽然他们也同样没有组织,但是能当首领的就只限于薛·德禅的一家人。这种特权对薛·德禅家而言就是财富。薛·德禅比同族的任何人都要富有。薛·德禅不希望女婿铁木真离开,是因为他没有可以继承自己地位的儿子。

  铁木真打量了多年来身为波尔几金氏族首领的父亲的蒙古包内部,发现和同部落的人不同的只是蒙古包稍微大了些而已,而里面堆放的东西并没有什么不同。既没有特别高贵的物品,也不见得特别富裕。从其他部族掠夺的东西都马上平分给部下,从未因自己是首领而多分一些。总之,这里没有阶级之分,因此既无特别富有的,也没有特别贫穷的。大家都一样地穷。

  铁木真以微含怒意的冰冷语气对诃额伦说:“这一切都是当然的,这是顺其自然发生的事。”

  这不是同年龄的少年讲话的口气;这是父亲去世后,肩负着一家之长男人的声音。铁木真接着又说:“泰亦赤兀氏族的家伙,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吧;我们一家的悲惨就像水往低处流般,可能还会有不幸发生!”

  合撒儿所形容的泪水已干涸的母亲诃额伦听到铁木真这么说,眼中又涌出新的泪水,而这次诃额伦真的是哭到泪水干竭为止。由于母亲实在哭得太久,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拿着弓箭出去打猎了;哈赤温和帖木格也去玩耍了,而五岁的帖木仑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

  铁木真看了站在自己身旁也默默地注视着母亲的合撒儿说:“从今天起你要当我忠实的部下,不可违背我的命令。在这个家你的权力仅次于我。别克帖儿和别勒古台争吵时,你要他们两人合好、同心协力。万一我倒下去了,你要代替我继续指挥这个家。”

  铁木真的话传入诃额伦耳中,她停止哭泣微微抬起头来,但很快又恢复原来的样子。铁木真要合撒儿回答是否愿意,这时,合撒儿那以男人而言太俊秀,也比铁木真长得潇洒的脸上,因兴奋而有点泛红地说:“是!我同意你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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