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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狼·拉森振振有词,不过莫德也能言善辩,一时间,我只顾端详莫德说话时的面相,不知道谈话的头绪了。那是一张很少显示颜色的脸,但是这天晚上这张脸涨红了,非常生动。她的才智咄咄逼人,而且和狼·拉森一样对这场讨论充满快乐,而狼·拉森更加快乐。在辩论中,出于某种原因,尽管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全然因为莫德一绺松开的棕色头发而想入非非,这时候狼·拉森引用了《伊苏尔在廷塔格尔》一诗里的诗句:

  不理睬这里的女人我是有福的,
  不理睬所有天生的女人是我的罪过,
  而且把我的罪过更加完善了。

  如同他过去阅读奥马尔的诗歌产生悲观情绪一样,现在他却把斯温伯尔尼〔注: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主张无神论。〕的诗句朗读得慷慨激昂,神采飞扬。他朗读得字正腔圆,十分中听。他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刘易斯把头探下升降口,悄声地问道:

  “别急,好吗?雾退去好多了,一艘轮船的左舷灯刚才照了一下我们的船头。”

  狼·拉森一下子跳上了甲板,动作很快,等我们随后跟上来,他已经把统舱活动门拉上,把水手们喝酒胡闹的嚷叫掩盖起来,接着赶往船前去关船首楼的小舱口。雾气虽然还浓,但是已经散去许多,星星还被遮挡着,夜色因此漆黑一团。就在我们的正前方,我能看见一束红光和白光,还能听见轮船的引擎在隆隆作响。毫无疑问,这是“马其顿”号。

  狼·拉森已经回到船尾楼舱口,我们几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观看在我们船首扫过的灯光。

  “我运气不错,他没有带探照灯?”狼·拉森说。

  “我要是大声叫喊,那会怎样呢?”我小声问道。

  “那就全完蛋了,”他回答说,“不过你想到过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吗?”

  我来不及说出我的任何欲望,他早已死死卡住了我的喉咙,身上的肌肉轻轻的抖动了一下——彷佛是一种暗示——他要我明白他只要扭一下,我的脖子一准会断掉。他很快放开我,我们注视着“马其顿”号的灯光。

  “我要是大声叫嚷又会怎样呢?”莫德问。

  “我太喜爱你,不会伤害你的,”他温和地说——不,他话音里有一种温情和怜爱,我听了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不过别那样做,结果全一样,我会把凡·韦登的脖子拧断的。”

  “那么她已经得到了我的允许,叫喊出来吧。”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我很难想到你愿意把美国文人第二号人物牺牲了吧。”他嘲笑说。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不过我们已经习惯彼此保持沉默,没有感到难堪;等到那红灯和白灯消失以后,我们返回了舱室,接着吃中断的晚餐。

  他们又开始引用诗句,莫德朗读道森〔注:英国颓废派诗人。〕的《顽固不化》。她把诗朗诵得很美,不过我没有观察她,而在注意狼·拉森。他对莫德专注的神情十分着迷,我被他迷住了。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我注意到莫德朗读的诗句,他的嘴唇无意识地跟着一字一句地念,一字不落。莫德念出下面的诗句后,他打断了她:

  太阳在我身后落下·她的眼睛就是我的光,

  她声音里的韵调是我耳边最后的回响。

  “你声音里的韵调在回响。”他坦率地说,她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莫德处之泰然的样子,我忍不住会为之大声叫好。她流利地把最后一节朗读完,然后慢慢地把这场对话引向危险比较少的方向。我坐在那里,始终半醒半昏的状态,统舱那边酗酒的喧闹从隔壁传过来,我惧怕的这个男人和我深爱着的这个女人在交谈,滔滔不绝。餐桌没有清理。接替马格利奇的厨子显然已经加入到船首楼的同伙中喝酒去了。

  倘若狼·拉森达到过生活的顶峰,那么彼时彼刻就是了。一次又一次,我放弃了自己的思想紧随他身后,我紧随他一唱一和深感惊讶,当时被他非凡的智慧牵着鼻子走,受他激情的驱使,因为他在宣讲反抗的热情。在所难免的是米尔顿〔注:约翰·米尔顿,英国伟大的激进派诗人,主要作品是长诗《失乐园》,魔鬼是该诗中的一个重要角色。〕笔下的魔鬼被拿来当作例子,狼·拉森分析人物和剖析人物的独到之处充分展现了他被压抑的天分。他的论说让我想起了泰纳〔注:法国文学评论家,历史学家和实证主义哲学家。〕,不过我知道这个人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位杰出而危险的哲学家。

  “他走向了一条迷途,可他不怕上帝的雷霆,”狼·拉森娓娓道来,“被打进了地狱,可是他没有被打败。他带走了上帝三分之一的天使,义无反顾地煽动人类反抗上帝,为自己和地狱赢得了人类世世代代的大多数。为什么他被逐出天堂?是因为他没有上帝勇敢吗?没有上帝自尊吗?没有上帝胸有抱负吗?不!根本不是的!上帝更加强大,如同他说的,雷霆让上帝更加强大了。然而,魔鬼是一个自由的精灵。为人奴役是不堪忍受的。他宁愿在自由之中遭受痛苦,而不愿意享受舒服的奴役的一切幸福。他不屑为上帝服务。他很在意无为而生。他不做傀儡领袖。他站在自己的双腿之上。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天字第一号无政府主义者。”莫德大笑着说,站起来准备回到自己的舱房。

  “那么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好嘛!”他叫喊道。他也早站起身来,站在那里面对着她,她在自己的舱房门口停留了片刻,他趁机接着说:

  至少在这里
  我们应该自由自在;万能的神没有
  在这里设置妒忌;不会把我们赶走;
  我们可以安全地统治;按我的选择
  统治就是值得的雄心,虽然是地狱:
  统治地狱远远胜过在天堂被人奴役。

  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精神的挑战的喊叫。舱室里回响着他的声音,他站在那里,摇晃着身体,他那古铜色面孔闪闪发光,他抬头傲视,眼睛里闪着金光,男子气概,十足的男子气概与十足的温情脉脉,直逼向站在门口的莫德。

  莫德的眼睛里又一次出现了那种无名的明明白白的恐惧,她几乎像耳语般说道:“你就是魔鬼。”

  门关上了,莫德去了。他站在那里看了她片刻,然后恢复神态对我说:

  “我去替刘易斯掌舵,”他简短地说,“半夜里叫你来接替。现在赶快回去睡一会儿吧。”

  他戴上一副两指手套,又戴上帽子,走下了升降口楼梯,我听从他的建议上床睡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鬼使神差的,我没有脱掉衣服,而是和衣睡下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听见统舱那边吵吵嚷嚷,冥想了一下降临到我头上的爱情;但是我在“幽灵”号上的睡眠已经健健康康,习以为常,很快那些歌声和尖叫消失了,我的眼睛闭上了,我的意识沉入了半死的酣睡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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