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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托马斯·马格利奇在反复无常的灵魂驱使下,出现在现场。他在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时候却走出来,表面上向船侧扔了几块残渣,但是很显然是要观看一场他认定必会发生的谋杀好戏。他油腻腻地对着狼·拉森的脸面谄媚地笑笑,而狼·拉森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但是,这个伦敦佬不知羞耻,脑子进了水,陷入发疯地步。他向利奇转过身去,说:

  “这样不知轻重的叫骂!真让人吃惊!”

  利奇的愤怒这下有了对象。终于,一种东西近在手边了。自从那次挥刀砍伤以来,这是第一次这个伦敦佬没有携带厨刀走出厨房之外。他嘴里的话还没有说完,利奇早已经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三次挣扎着站起来,竭力向厨房跑去,每一次都被打倒在地。

  “瞧,天哪!”他大叫起来,“救人哪!救人哪!快把他拉开,你们怎么不管呢?快把他拉开!”

  猎人们大笑起来,终于松了口气。悲剧已经偃旗息鼓,闹剧粉墨登场了。水手们这时来了胆量,聚集在船尾,都在咧嘴坏笑,走来走去,观看这个可恶的伦敦佬不停地挨打。就是我也从心头升起一种巨大的快感。我承认看见利奇痛打托马斯·马格利奇,我感到高兴,虽然场面可怕,几乎和马格利奇告密招致约翰逊挨打的场面不差上下。但是,狼·拉森的面部表情始终没有变化。他也没有改变他的姿势,只是继续注视着现场,好奇之心非同一般。尽管他具备所有刚愎自用的信念,但是好像观察这场好戏以及生命的活动,他是希望发现生命更多的东西,在这种极其疯狂的蠕动中发现目前为止逃脱他眼界的什么东西——好像是生命秘密的钥匙,藉此打开所有的关卡,一览无余。

  但是殴打仍在进行!它与我在舱室刚刚目睹过的那个场面非常相似。伦敦佬力图保护自己,免遭这个愤怒的孩子的暴打,但是没有用。他向厨房滚去,向厨房爬去,被打倒在地之际向厨房的方向倒去。但是,一拳接一拳,拳头雨点般地打来。他像一个羽毛球一样被打来打去,到最后他像约翰逊一样,躺在甲板上毫无躲避能力,被又打又踢。没有人前来干涉。利奇可以把他结果了,但是,显然已经发泄完心头的仇恨,他离开那个躺在地上的敌人,听任他像一只小狗一样呜咽嚎叫,径自向船头走去。

  但是,这两次殴打事件仅仅是那天的节目的开场戏。到了下午,“思谋克”和亨德森彼此交恶,统舱传出来排枪似的射击,紧接着另外四名猎人惊恐地跑到甲板上来。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儿的烟柱——黑火药总是弄出这种烟雾——从升降口冒上来,狼·拉森立即从烟雾中跳了下去。拳击和混战的声响传入我们的耳朵。两个人受伤了,他对他们照打不误,因为他们不听他的命令,在捕猎季节马上来到之际把自己伤残了。事实上,他们受了很重的伤,痛打过他们,他开始用粗糙的外科手术方式为他们治疗,把他们的伤口包扎上。他检查和清洗子弹打伤的创口,我在一旁协助,我看见两个人都没有上麻药,没有别的减痛办法,只给他们端来一大杯威士忌酒,他们一样忍受他那种粗鲁的外科手术。

  后来,第一个夜班开始,船首楼小舱口前边又发生了麻烦。这次殴斗是针对约翰逊遭打的原因闲谈闲扯引发的,从我们听到的声音以及第二天鼻青眼肿的人的情形来看,显然是船首楼一半人把另一半人痛打了一顿。

  第二个夜班里,约翰森和那个瘦高的美国人模样的猎人拉蒂默发生殴斗,总算把那天结束了。打架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拉蒂默对大副睡觉的鼾声进行抱怨,尽管约翰森遭到抽打,他还是让统舱的人下半夜睡不着,他却安然入睡,还不止一次翻身起来与人打架。

  至于我本人,夜里噩梦一个接一个。白天也像在做某种可怕的梦游。兽行发作了一次又一次,燃烧的激情和冷血的残忍行径驱使着人们盯准别人的性命,一心想伤害、伤残和摧毁对方。我的神经受了震动。我的脑子本身受到了震动。我活了这么大基本上对人类的兽行没有了解。事实上,我只是从知识界定上了解生命。我遇到过兽行,但是那是知识界定的兽行——查理·弗拉塞斯的尖酸刻薄的讽刺,小件古玩会员们的那些尖刻的警句和偶然冒出来的苛刻的妙语,以及我在大学期间教授们的一些不大中听的评论。

  这便是全部。但是,人们竟会依靠伤残皮肉和放血来发泄愤怒,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东西,古怪而可怕。我过去被称为“奶油小生”凡·韦登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躺在床铺上一个接一个做噩梦,辗转反侧,忍不住捉摸这个问题。我好像对生命的种种现实全然不了解。我对自己大声嘲笑,苦涩备尝,在狼·拉森可怕的哲学里好像找到了对生命更充分的解释,这可是在我自己的哲学里没有发现的。

  我意识到我的这种思想苗头,不由得浑身颤栗。我身边连续发生的兽行在不断扩大其影响。它很有希望摧毁在我看来所有生命中最美好最光明的东西。我的理智告诉我,托马斯·马格利奇遭到的那顿殴打是一件病态的东西,可是即使丢掉性命我也无法阻止我的灵魂欣然接受它。即便我被自己的罪过感折磨得难受——这就是罪过啊——我还是感到疯狂的快慰,咯咯笑起来。我不再是汉弗莱·凡·韦登了。我是汉普,“幽灵”号帆船上的舱室打杂工。狼·拉森是我的船长,托马斯·马格利奇和其他船员是我的伙伴,在他们身上已经打上的钢印,我正在一次又一次地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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