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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我一贯和上司合得来,”他对我说,十分自负的口气,“我知道我怎样能让上司赏识。那边就是我的新船长——我当然会下到他的舱室闲聊一会儿,亲密地喝一杯。‘马格利奇,’他对我说,‘马格利奇,你干错了行业。’‘这话怎么说?’我说。‘你应该生为一个绅士,一辈子都用不着为自己的生计操劳。’他要不是这样对我说话,汉普,就叫老天爷把我整死,我就坐在他的舱室里,很开心很舒服,吸着他的雪茄,喝着他的朗姆酒。”

  这种唧唧咕咕的谈话,让我心神不定。我从来不喜欢听这种我讨厌的声音。他的声音油腻腻的,十分狂妄,腻歪着我的神经,有时候我禁不住浑身一哆嗦。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令人恶心最让人呕吐的家伙。他在厨房烹饪要多脏有多脏;他把船上的每种饭菜做成了,我都不得不万分小心地挑选我可以入口的几样,在他弄出来的大杂烩里挑选最不肮脏的东西。

  我的两只手让我心烦得要命,它们不习惯干活儿。指甲都变形了,变黑了,手皮早已经沾满了脏东西,用刷子使劲刷也弄不干净。后来又磨出来许多水泡,疼痛难忍,没完没了,而且我的小臂上烫伤了一大块,因为船体摇晃之际我身体失去平衡,摔到了厨房的火炉上烫着了。我的膝盖也不见好。肿起来的地方没有消肿,膝盖顶还翘着,从早到晚我跳来蹦去,对膝盖一点好处也没有。我需要休息,膝盖才能慢慢恢复。

  休息!我过去从来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我长了这么大一直在休息,却不知道休息的含义。然而现在,只要我能够坐下来半个小时,什么也不干,连脑子也不动,那可算得上世界上最快活的事情了。可是,话说回来,这好歹是一种启示。从此以后,我能够知道劳动的人们生活的甘苦了。我做梦也想不到干活儿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情。从早上五点半开始到夜里十点钟,我是所有人支使的奴隶,只有夜里第二个夜班快结束时我可以偷点空闲。一旦我歇息一会儿看看海上太阳照出的闪光,或者注视一个水手爬到斜桁上帆上去,或者把第一斜桅放出去,我一准会听见那个令人憎恶的声音:“喂,你哪,汉普,别晃来晃去的。我可一直在盯着你呢。”

  统舱里的种种迹象表明,火爆的脾气一触即发,听说“思谋克”和亨德森干过一仗。亨德森看样子是猎人中间最出色的,性子柔柔的,轻易不会发脾气;但是他一定发过脾气了,因为“思谋克”一只眼睛肿起来,青紫青紫的,到舱室来吃晚餐时气势汹汹的,很特别。

  就在晚餐前,一件残忍的事情发生了,很可以说明这些人心地狠毒,生性残忍。船员中有一个新水手,名叫哈里森,一脸憨相,是个乡下孩子,我估计是受历险精神的驱使,加入了这次航海活动。在方向无定的弱风中,帆船一直在抢风掉向,这种时候船帆从一边向另一边转动,需要派一个人上去活动一下那面前斜桁上帆。哈里森上去时,不知怎么回事儿,船脚索通过滑轮走向斜桁上帆的端部,一下子卡进了滑轮里。就我所了解到的,有两种办法把船脚索弄出来——一种是放下前帆,这样做相对容易,没有什么危险;另一种是爬到扬帆索最高处,再到达斜桁上帆去,这却是极其危险的活动。

  约翰森分派哈里森从扬帆索爬过去。很显然,大家都知道那个孩子是害怕的。他害怕是自然的,距离甲板八英呎高,自己就依靠那些又细又摇动的绳索了。如果微风习习,徐徐缓缓,那倒也不会太坏,可是“幽灵”号在浩瀚的大诲上凭空摇晃,每次摇晃船帆都会摆动和张风,扬帆绳随之一松一紧。它们可以把一个大活人甩出去,像一根皮鞭抖落一只苍蝇一样。

  哈里森听见了命令,知道要求他怎么做,可是还是犹豫不决。他长了这么大也许是第一次爬上那么高的地方。约翰森已经沾染了狼·拉森说一不二的野蛮习气,在下边一连串地大骂出口。

  “行了,约翰森,”狼·拉森专横地说,“我要你明白,这条船上只有我可以骂大街。要是我需要你来助阵,我会叫你的。”

  “是的,船长。”大副乖乖地认错说。

  与此同时,哈里森已经开始在扬帆绳上活动了。我从厨房门口向上看去,能看见哈里森在发抖,好像发疟疾,四肢都在哆嗦。他行进得非常迟缓,非常小心,一次只挪动一点点,他行动的样子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大网子的细丝儿上爬行。

  那是一种有点坡度的攀爬,因为前帆高高地向上扬起来;扬帆绳穿过各种挂在桅斜桁和桅杆的滑轮,他的脚和手就是利用这些扬帆绳在行进。可是麻烦在于风不够强烈,也不稳定,不能让帆一直张起来。他行进到一半时,“幽灵”号朝来风的方向长长地摇晃了一次,随后在两个海浪之间的空间反弹回来。哈里森停止行进,紧紧抓住绳索。八英呎高,我能看见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为了活命丝毫不敢松懈。船帆瘪下来的时候,桅斜桁便在船中间荡来荡去。扬帆绳松弛下来,尽管只是瞬间的松弛,我还是能看出来是由于哈里森的体重使它下垂得厉害。随后,桅斜桁也在一瞬间甩向一侧,那面大帆像一门大炮一样隆隆作响,三排收帆索头纷纷向大帆打去,像一排来复枪打响一样。哈里森吊在扬帆绳上,在空中眼花缭乱地冲过去。这种冲刺突然而止。扬帆绳一瞬间绷得紧紧的。这好像是鞭子抽了一下。他这时抓不紧了。一只手索性松开了。另一只手拼命地坚持了一会儿,也松开了。他的身体抛出去,往下掉落,可是他好歹对付着让腿吃上了力,让自己得救了。他用腿把自己吊在空中,脑袋朝下。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又一次抓住了扬帆绳;但是他挣扎了好半天才恢复了原有的姿势,悬挂在那里,好一个可怜的家伙。

  “我敢说他今晚没有胃口吃饭了,”我听见狼·拉森在说话,是从厨房的角落传出来的,“站直身体吧,你哪,约翰森!当心吧!事到临头了!”

  实际上,哈里森已经支持不住了,如同一个晕船者一样;在很长时间里,他紧紧抓住他那个存身之处,丝毫不敢活动。但是,约翰森继续大喊大叫,督促他把他的差事完成了。

  “真丢人,”我听见约翰森一字一顿地叫喊出来,一口纯正的英语。他站在主索具旁边,离我只有几英呎,“这孩子很勤快。他要是有机会能学到很多东西。可是这样子……”他停住没有往下说,因为他最终下的断语是“谋杀”这个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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