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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不,”艾迪最后还是拒绝了麦拉的请求,“我不能告诉你所发生的一切。”

  麦拉还没来得及追问,艾迪转身大步离去,越走越快,几乎跑着进了出租车。汽车调头开上大街的时候,麦拉还站在门口,一个高大的黑色剪影。

  艾迪靠在后坐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场梦。

  梦?上帝,如果那只是一场梦。可那分明是清清楚楚的记忆。那幽幽的绿光,浑身腐烂的麻风病人在一个名叫爱迪。卡斯布拉克的小男孩后面紧追不舍,穿过地下隧道。在梦里他跑啊,跑啊。当时他只有11岁。突然他闻到一股死亡的味道。有人划着火柴,他低头看见一张腐烂的脸。那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塞特,1958年7月间失踪了。

  蛆虫在他的脸颊上爬来爬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看到两本泡得发胀,长满绿苔的课本。艾迪撕破嗓子尖叫。那个麻风病人粗糙的大手摸着他的脸,猛地伸进他的嘴里。艾迪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德里镇阴暗的下水道里,而是坐在飞速开往罗得艾兰州的列车前方的餐车里。外面月光皎洁。

  艾迪看着车外美丽的月色下沉睡的大地。三三两两的房屋,有时一片房屋。都黑着,只有几家亮灯。那灯光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渺小,矫情。

  “他总认为月亮在跟他说话,”艾迪突然想到,“亨利·鲍尔斯。上帝,他疯了。”艾迪想亨利·鲍尔斯现在在哪里。死了?坐牢了?或者在中部的什么地方四处流浪?杀了某个让他搭车的司机,抢了钱财?

  可能吧。在哪个州的收容所?亦或赏着即将圆满的月色?跟月亮谈话,聆听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回应?艾迪觉得这更可能。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我终于想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死亡笼罩的1958年的暑假。”他觉得现在他能想得起那个夏天里的每一幕。可他不想去回忆。“上帝,要是我能彻底忘记那一切就好了。”

  他的头抵着脏兮兮的车窗,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仿佛握着一个宗教信物,茫然地注视着飞驶而过的夜色。

  “去北方。”他想。

  “不,不是去北方。因为我坐的不是火车,而是一部时光列车。

  不是去北方,而是回到过去。”

  他仿佛听到月亮低声地抱怨。

  艾迪。卡斯布拉克紧紧地握住他的哮喘喷雾剂,感到一阵晕眩,闭上了眼睛。

  5

  贝弗莉。马什。

  电话响起的时候,汤姆几乎要睡着了。他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要去抓听筒,可是却碰到了贝弗莉的胸口,她也爬起身来要去接电话。

  汤姆的头又落到了枕头上,迷迷糊糊地想半夜三更到底是谁打电话来。他听见贝弗莉说了声“你好,”就又进入了梦乡。看棒球赛的时候,他喝了18罐啤酒,喝得晕乎乎的。

  突然贝弗莉尖利而奇怪的一声“什——么?”像一只冰锅敲进了他的耳朵,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想坐起来,可是电话线恰好压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妈的那东西拿走,贝弗莉。”他叫了起来。贝弗莉连忙站起来,架着电话线绕到床的另一边。她的深红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一直垂到腰间。婊子的头发。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向汤姆这边膘一下,这让汤姆很不高兴。他坐起身来。头很疼。妈的,可能一直都在疼,可是只要睡着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走进洗手间,尿了一泡——感觉有三个小时之久。他决定再来一罐啤酒,来他妈的一个以毒攻毒。

  汤姆穿了一条肥大的拳击裤衩,身体强悍。路过卧室的时候,他回头吼了一声:“如果是莱斯丽那个同性恋,叫她随便找个东西消消火,别他妈的大晚上烦我们。”

  贝弗莉只是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表明那并不是莱斯丽,然后就又低头说话了。汤姆感到脖子后面的肌肉一阵发紧——他妈的她竟然不理他!我自己的老婆。我操!可能贝弗莉需要接受再教育。有时得这样。她总是学得很慢。

  汤姆下了楼,穿过客厅朝厨房走去,一面漫不经心地把裤衩揪到屁股上来。他打开冰箱,伸手向里面模去。他摸到的不是啤酒而是一盘剩面条。所有的啤酒都没了,甚至连他藏在后面应急的那一罐也不见了。棒球赛经过14局才决出胜负,白袜子队又输了。今年又他妈的一无所获。

  他的眼睛瞟到了橱柜上放着的空酒罐——他仿佛在痛饮清爽的加冰啤酒。他转身又向楼梯走去,知道这回贝弗莉麻烦又大了。他瞥了一眼楼梯边上的老钟——午夜都过了。这并没使他的脾气好转,因为他的脾气在心情好的时候也是猴子的脸——说变就变。

  他故意慢慢地爬上楼梯,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他感觉到他的心不仅在胸膛而且在耳朵里、手腕上跳动,这让他很难受。他根本不想这样。他需要的是睡觉。但是那个贱货还在打电话。

  “我懂,麦克……是的……是……我知道……但是……”

  又是长长的停顿。

  “比尔·邓邦?”她叫出声来。那声音又像冰镐一样深深地敲进了他的耳朵。

  他站在卧室外面,直到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扑通,扑通。他是一个男人,一个他妈的真正的好男人。他身材高大。他是铁。如果她想再温习一遍的话,他是乐意去教的。

  他想行动了。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只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他其实并不关心她和谁说话,或者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听着她的语调——起来、下去;起来、下去。一种熟悉的怒火在他的胸膛开始燃烧。

  4

  年前,他在芝加哥市区的一家单身酒吧遇见了贝弗莉。马什。

  谈话很投机,因为他们都在一幢大楼里上班,而且都认识些大楼里的人。汤姆在金兰帝公司的公关部工作。在42层;贝弗莉是得利雅时装公司的设计助理,在12层。汤姆在和贝弗莉首次见面时就立即知道了她的特点:魅力四射但却易受攻击。在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内,他又知道她的又一特点:才能出众。在她设计的那些休闲服装的图样中,他看出贝弗莉是一个潜力巨大的造钱机器。

  在贝弗莉知道汤姆对她感兴趣之前,汤姆已经对她了解颇深了。

  那正是汤姆所喜欢的一种方式。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努力寻找的就是像贝弗莉这样的人。他开始行动了,就像一头凶猛饥饿的狮子开始全力追赶一只毫无觉察的可怜的羚羊。贝弗莉的脆弱并不表现在表面上——你所见到的只是一个身材苗条、性感迷人的女人;但是她是脆弱的……莫名的脆弱。这一点只有他才了解。

  狮子从来不想,至少不像人那么思考……但是它们能看见。当羚羊们隐约感觉到死亡的威胁而离开水洼时,狮子就会注意看到底哪只羚羊落到后面,是瘸腿,还是本来跑得慢……或者还没感到危险。甚至可能的是,有些羚羊——有些女人——本来就想成为猎物。

  突然“啪”的一声猛地把他从记忆里扯了出来——是打火机的声音。

  一股怒火窜了上来。他的胸中充满了一种甚至带些喜悦的怒火。

  抽烟,她在抽烟!就在这里,她又在抽烟!看来她学得很慢。但是一个好先生对于这样的学生总是乐于施教的。

  “是的,”她又说话了,“嗯。好吧。是……”她听着,然后爆发出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奇怪的笑声。“既然你说了,那么就两件事情——先给我订个房间,然后为我祈祷吧。好的……嗯……我也是。晚安。”

  汤姆进来的时候,贝弗莉刚挂上了电话。进来时他想朝她大吼一声“把烟掐掉!马上!”但是当他看见贝弗莉的时候,那些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他以前曾两次见过贝弗莉现出那样的神色,一次是在她第一次参加一个大型国际博览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们去纽约领国际设计大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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