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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他挂上档,向岔路口开去。那里有三条向北的路,都不太拥挤。正如他所猜测的,丹佛的交通阻塞和交通事故有效地阻拦了交通。另一边的路上交通相当拥挤,因为很多傻瓜在向南方走,盲目地希望向南的路会好走一些。但这条路还好,至少目前还行。

  查理斯法官继续向前开,很高兴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有睡,今晚,他会把身体严严实实地裹在两层睡袋里,在星光下睡得很好。他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再见到博尔德,他想回来的可能性很校然而他极其兴奋。

  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天之一。

  那天下午,尼克、拉尔夫和斯图骑自行车去博尔德北部,到汤姆·科伦自己住的一所小房子去。汤姆的房子已成为博尔德的“老”住户的路标。斯坦·诺戈特尼说,它就像是天主教徒、佛教徒、基督复临安息日教徒、民主党人和统一教团教徒们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个宗教政治混合式的迪斯尼乐园。

  房子前面的草坪是由许多雕像组成的怪诞的景象。有12个童贞女玛丽的雕像,其中一些显然是在给粉红色的塑料火烈鸟群喂食。火烈鸟中最大的比汤姆自己还要高,一条腿用一个四英尺长的大钉固定在地上。还有一个巨大的洗礼井,一个巨大的塑料耶稣像黝黑发亮,站在装饰性的水桶里,伸出双臂……显然是要祝福火烈鸟们。洗礼井旁边是一个大塑料牛,显然正在从一个鸟澡盆里喝水。

  前门帘刷地被掀开了,汤姆光着膀子出来接他们。尼克想,从远处看他那明亮的蓝眼睛和有些发红的金色胡须,倒像是个极其富有男子气概的作家或画家。走近些,就不像了,不像个有学问的人……也许是个反文化的手艺人,把矫揉造作当成了独创性。等走得很近了,聊几句,你就会发现汤姆·科伦其实并不是文质彬彬的人。

  尼克知道自己之所以对汤姆怀有强烈的同情心,是因为人们认为他自己弱智。开始是因为他的残疾使他无法学会读书写字,后来是因为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又聋又哑的人一定是弱智。他不断地听到各种说法。他记得有一天晚上,他路过扎克店去喝几杯啤酒,那是硕尤郊区的一家酒馆。就是那天晚上雷·布思和他的伙计们袭击了他。酒吧侍者站在吧台另一头,靠着吧台跟一个顾客亲密地说话。他的手半掩着嘴巴,尼克只能猜出他说的话的只言片语。但他并不需要猜出更多的。又聋又哑……八成弱智……那些家伙差不多都弱智……

  但在形容弱智的那些难听的说法里,有一个确实适合汤姆·科伦。尼克常常怀着同情的心情在自己的脑子里悄悄地用这个说法形容自己。这个说法是:这个人家伙不齐全。这就是汤姆的问题。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而汤姆的可怜之处在于,他缺的并不多,而且也都是似乎并不要紧的——就像是扑克牌里缺方块二草花三之类的。但没有这几张牌,你就不可能打好牌。没有这几张牌,就连单人纸牌都玩不赢。

  “尼克!”汤姆喊道,“看见你,我真高兴!汤姆·科伦真高兴!”他搂着尼克的脖子拥抱了他。尼克在这种大晴天仍然戴黑眼罩,这时他感到他的那只瞎眼里似乎有泪要流出来。“还有拉尔夫!还有这个人。你是……我想想……”

  “我是……”斯图张嘴说,但尼克用左手做了一个急促的砍的动作,他便不做声了。他在和汤姆练习记忆规则,似乎有了成效。如果你把一样你知道的东西和你想记住的名字联系起来,一般就能牢牢记祝许多年前,鲁迪也提醒了他这个。

  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便笺纸,急急写了几个字。他递给拉尔夫,让他大声念出来。

  拉尔夫皱着眉头,照着做了:“你喜欢放在碗里就着肉、蔬菜、调料一起吃的是什么东西?”

  汤姆怔住了。他的脸上失去了活力,愣愣地张着嘴巴,像傻了一样。

  斯图不自在地拧了拧身子,说:“尼克,你不认为我们应该……”

  尼克把一个手指放在唇边,止住了他的话,就在这时,汤姆又恢复了活力。

  “炖肉!”他哈哈大笑着跳了起来。“你是炖肉!”他看着尼克,看他是否肯定,尼克给他做了一个“V”的手势表示胜利。

  “M-O-O-N,拼起来就是炖肉,汤姆·科伦知道,人人都知道!”

  尼克指指汤姆的房子的门。

  “想进来吗?当然!我们都要进来。汤姆正在装饰房子。”

  帕尔弗和斯图跟着尼克和汤姆走上台阶时,交换了一个眼色,都觉得很好笑。汤姆总是在“装饰”,他不“装修”,因为他搬进来时这房子当然已经装修过了。走进这所房子就像走进了乱糟糟的母鹅的世界。

  前门口挂着一个巨大的镀金鸟笼,里面有一只绿鹦鹉标本被仔细地捆在木棍上,尼克不得不弯着腰从鸟笼下钻进去。他想,问题是,汤姆的装饰并不仅仅是混乱的花边。如果是那样,这所房子就不会比一个乱糟糟的牲口棚更引人注目。但这里还有别的,似乎有着常人所无法领悟的某种模式。起居室的壁炉上的一块大方积木上有一些信用卡标志,全都放在中间,仔细地支起来。欢迎在这里使用您的维萨信用卡,万事达信用卡。用餐者的俱乐部。这时他忽然有了一个疑问:汤姆怎么会知道这些标志都属于同一种类型?他不识字,然而他却鬼使神差般摸出了其中的门道。

  在咖啡桌上放着一个大灭火器。警灯放在窗台上,那里可以见到阳光,能把冷冷的蓝光投到对面墙上。

  汤姆领着他们参观了整所房子。楼下的游戏室里堆满了汤姆从一个动物标本店找到的鸟和动物标本。他把鸟都用几乎看不见的钢琴丝挂起来,那些猫头鹰、鹰,甚至还有一只羽毛被虫蛀了的少一只黄色玻璃眼珠的秃鹰,似乎都在飞翔。一个墙角里有一只用后腿站着的美洲旱獭,另一个墙角是一只囊地鼠,还有一个墙角是一只臭鼬,第四个墙角里是一只黄鼠狼。屋子中间是一只郊狼,它似乎是所有这些小动物的焦点。

  上楼梯的栏杆用红白相间的纸条缠了起来,看上去像理发店的标志。走廊上半部用更多的钢琴丝挂满了各种型号的战斗机。浴室地板被漆成明亮的铁青色,上面是汤姆收集的各种玩具船,这些船在瓷漆的海面上绕着四个白瓷的小岛和一块白瓷的大陆航行:小岛是水管腿,大陆是马桶底座。

  汤姆最后领他们回到楼下,他们坐在信用卡拼画下面,面对着一幅背景是镶着金边的云朵的约翰和罗伯特·肯尼迪的三维画。画下面的说明写着:兄弟同上天堂。

  “你们喜欢汤姆的装饰吗?你们觉得怎么样?好不好?”

  “很好!”斯图说,“告诉我,楼下那些鸟……你不害怕吗?”

  “不怕,”汤姆吃惊地说,“它们填满了锯末!”

  尼克递给拉尔夫一张字条。

  “汤姆,尼克想知道你想不想再被催眠一次。就像那次斯坦做的一样。这次很重要,不仅仅是个游戏。尼克说他以后会解释为什么。”

  “行,”汤姆说,“你……正在……犯困……对吗?”

  “对,就是这样。”拉尔夫说。

  “你想让我再看看表吗?我不介意。当你把表来回摇晃时,你知道吗?很……困……”汤姆疑惑地看着他们,“但我并不觉得很困。一点不困。我昨天晚上早早就睡觉了。汤姆·科伦总是早早睡觉,因为没有电视看。”

  斯图轻轻说:“汤姆,你想看大象吗?”

  汤姆的眼睛立刻闭上了。他的头轻轻向前垂了下来,呼吸缓慢然而深沉。斯图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尼克告诉了他关键词,但他不知该不该相信这能有用,更没有想到效果会这样立竿见影。

  “就象把鸡的头塞到翅膀底下一样。”拉尔夫惊叹道。

  尼克递给斯图他为这次见面准备的“脚本”。斯图深深地看了尼克一眼。尼克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示意斯图继续进行下去。

  “汤姆,你能听见我吗?”斯图问道。

  “我能听见。”汤姆说。他说话的声音使斯图惊得一下抬起头来。

  这不是汤姆平时说话的声音,但哪里不同斯图一时也搞不清。这使他想起他18岁高中毕业时发生的事情。毕业典礼前,那些一直和他一起上学的朋友们都在更衣间里,他们中至少有四个人从一年级的第一天开始就和他在一起,还有很多也差不多。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他们的脸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当时他站在更衣室的瓷砖地板上,手里拿着黑袍。当时他眼中的这种变化使他毛骨悚然,现在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他看到的那些脸已不再是孩子的脸了……但也还不是成年人的脸。它们是在地狱的边缘的脸,在两个明确界定的状态之间的脸。这种来自汤姆的潜意识深处的声音,就像那些脸一样,只是更加无穷地忧伤。斯图想,这是一个被永远地拒绝的人的声音。

  但他们在等着他继续进行,他必须继续下去。

  “我是斯图·雷德曼,汤姆。”

  “是,斯图·雷德曼。”

  “尼克在这里。”

  “尼克在这里。”

  “拉尔夫·布伦特纳也在这里。”

  “是,还有拉尔夫。”

  “我们是你的朋友。”

  “我知道。”

  “我们想让你做一件事,汤姆。是为了那个区。这事有危险。”

  “危险……”

  汤姆的脸上掠过疑惑的神情,就像云影掠过仲夏的麦田。

  “我必须害怕吗?我必须……”他的声音越来越细小,长叹着不再作声了。

  斯图困惑地看着尼克。

  尼克做出“对”的口型。

  “是他。”汤姆恐惧地叹着气说道。这就像隆冬的狂风卷过光秃秃的橡树林的声音。斯图再次感到内心的战栗。拉尔夫脸色刷地白了。

  “是谁,汤姆?”斯图轻声问道。

  “弗拉格。他名叫兰德尔·弗拉格。那个黑衣人。你想让我……”他又一次痛苦地长叹了一声。

  “你怎么认识他的,汤姆?”这个问题不是脚本上的。

  “在梦里……我在梦里见过他的脸。”

  “你见过他?”

  “是的……”

  “他长得什么样,汤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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