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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在我完工前,我想进去喝点儿水。直说吧,哈罗德,我希望你能尽快离开。我烦透了。”

  “我可以理解。”哈罗德不自然地说着,“不过,法兰妮……就埋在园子里?”

  她已开始朝屋子里走,这次可有点儿大发雷霆了。“好了,你有什么建议?我是把他放在咖啡馆里还是把他拉到公墓去?以上帝的名义,你说该怎么办?他爱他的园子!这关你什么事,嗯?你是干什么的?”

  她开始哭了起来,转身向厨房跑去,几乎撞到了卡迪拉克的前保险杠上。她知道哈罗德可能正在看她摆动的屁股,为他头脑中上演的某部X级电影构思内容。这越发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愤怒、悲哀和伤心。纱门在她身后哐的一声关上了。她走到洗碗池旁,一口气喝了三大杯冷水,头立刻就针刺般地疼了起来。腹部一阵痉挛般的疼痛,不得不在放瓷器的槽上趴了一会儿,眯着眼,看自己是否要呕吐。过了一会儿,肚子告诉她是喝了凉水的缘故,她又一次经受了考验。

  “法兰妮?”声音低而犹豫不决。

  她转过身,看到哈罗德站在纱门外,手不自然地甩动着,脸上一副关心又不愉快的神情,法兰妮突然为他感到难过。哈罗德·劳德开着罗伊·布拉尼根的卡迪拉克车游荡在这个悲惨的已成废墟的城镇里,这也许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日子,从而使他对这个世界已不屑一顾。什么时光、姑娘、朋友,一切的一切,甚至包括自己在内,都没有什么不同。

  “哈罗德,对不起。”

  “不,我无权说任何东西。您看,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可帮帮忙。”

  “谢谢,我宁可一个人干,这是……”

  “这是个人私事。当然了,我能理解。”

  她可以从卫生间拿件毛线衫穿上,不过,他知道她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因为她不想再次使他难堪。哈罗德竭力想扮演成一个好小伙——多少说一些友好的话。她回到游廊上,他们就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园子,看着那从洞里挖出来的泥土。下午的困倦正在上涌,似乎这里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你现在想干些什么?”她问哈罗德。

  “我也不知道,”他说,“您知道……”他把话打住了。

  “什么?”

  “好吧,我实在难以启齿。在新英格兰的这个小地方,我确实不是很讨人喜欢。在我的记忆里,我一直怀疑,即使我像我所希望的那样成为一个名作家,我也不一定就能在本地民众中树立起自己的形象。附带说一句,我认为在这里出现另一位名作家之前,我可能都成了一个胡子拖到腰带上的老头儿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

  “所以,”哈罗德解释道,但身体却猛地一挺,仿佛这个词是爆发出来的。“所以我被迫想知道这里的一切不公正现象。这些不公正,至少对我来说,是多么荒谬。”

  他把掉到鼻子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她以同情的心情注意到他脸上的粉刺实在也是个大问题了。她想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他,香皂和水会对粉刺有较好的效果。或许是那些男人们全都只顾盯着美丽娇孝以平均3.8分和在全年级千余名学生中排名第23而闻名缅因大学的埃米了?美丽的埃米是如此的亮丽活泼,而哈罗德却是如此地耐人寻味。

  “疯子。”哈罗德轻声重复说,“我以初学驾驶者的身分开着卡迪拉克在全镇转了一圈。看看这双靴子。”他抬起腿,把牛仔裤往上撸了撸,露出做工极精致的闪闪发光的牛仔靴。“86元钱。我径直进了鞋店,挑了我需要的尺寸。我感到自己像个骗子,一幕剧中的一个角色。离我‘真’疯看来还有点儿时间。”

  “不会的。”法兰妮说道。哈罗德身上发出一股像三四天没洗澡的味道,不过这次并没使她作呕。“怎么会呢?我们不会疯的,哈罗德。”

  “真那样就再好不过了。”

  “会来人的。”法兰妮说,“不久就会来的,在这场该死的疾病过后。”

  “谁会来呢?”

  “当局的一些人。”她不太肯定地说,“会有人……来……收拾残局的。”

  他苦笑了起来,“我亲爱的孩……对不起,法兰妮。法兰妮,正是当权者制造了这场灾难。他们当然得收拾残局,他们依次解决了经济萧条、污染、石油短缺以及冷战的一切。是啊,他们确实得把一切都恢复原样。他们是用与亚历山大解开难解的结相同的方式快刀斩乱麻来解决一切问题的。”

  “这只是流感的一种怪种,哈罗德。我在广播上听说。”

  “自然之母是不会使用这种方式的,法兰妮。听说权贵们在政府机构安排了一大批细菌学家、病毒学家和流行病学家,研制出他们梦寐以求的多种病菌。据我所知,他们在制造细菌、病毒。有人说过:‘看一下造出的东西吧,几乎能杀死所有的人。不伟大吗?’于是他们就给他授勋、加薪和不时的慰问,但后来有人造成了这种东西的泄漏。”

  “您想干什么,法兰妮?”

  “把我父亲葬了。”她柔声说道。

  “哦……当然了。”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看情况吧,我打算离开这里,离开奥甘奎特。如果我再呆下去,我真会疯的,法兰妮,为何不跟我一起离开呢?”

  “上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还没有想好呢。”

  “好吧,等你想好了,再来叫我。”

  哈罗德马上容光焕发了。“好的,我会来的。它……你也明白,问题是……”他打住了话头,带着茫然的神情走下游廊台阶。新牛仔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法兰妮以苦中取乐的心情看着他。

  他坐到卡迪拉克方向盘后面,挥了挥手。法兰妮也举手作答。车子开动时,笨拙地猛窜了一下,又偏到左边,把卡拉的花压在了右轮下。好不容易拐出来要上公路时,又几乎冲进了路沟里。然后按了两下喇叭就开走了。法兰妮一直看着,直至他从视线里消失,才回到花园里。

  约4小时后,她强迫自己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楼上。天热、劳累和紧张的缘故,两个太阳穴和前额隐隐约约作痛。她对自己说,那就再等一天吧,但这样可能会更糟。她拿出了她母亲只有在盛会时才舍得用的织花台布。

  事情的进展不像她希望的那样顺利,但也不像她担心的那样困难。他的脸上落了些苍蝇,她拉开灯,苍蝇就蹭了蹭毛茸茸的小前腿,然后飞开了。他的皮肤也有点发黑了,园子里的活将他晒成了棕褐色

  ……如果不留心的话,是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他身上还没有她最担心的那种味道。

  他死去时躺的是那张与卡拉共寝的双人床。她把台布放在妈妈常睡的那边,让台布的边紧挨着父亲的胳膊、臀和腿。然后强忍着疼痛(她的头比原来更疼了),准备把父亲卷进裹尸布里。

  彼得·戈德史密斯穿着条纹睡衣,她感到多少有点儿不和谐,但也只能如此了。她甚至都没想到应先把睡衣脱下来,给他穿上件像样的衣服。

  在使自己坚强起来的同时,她抓住他的左胳膊——它沉得像一件搬不动的家具——又推了一下,让他滚过去。这样做时,他发出了可怕的长长的打嗝声。这声嗝在喉咙里持续了很长时间,仿佛是长期在黑暗中等待的蝉,因为要走向新生活就叫啊叫埃

  她尖叫了一声。跌倒了,撞在了床头柜上。梳子、刷子、闹钟、一堆零钱以及一些领带夹和衬衫钮扣,全都丁当作响地落到地板上。现在可有股味了,一种腐败气体样的味道。她身上最后那点儿香水味已经散掉了。她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大哭了起来。她要埋掉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她自己的父亲,她父亲最后的仁爱。又有一股强烈的气味升腾到空中,越来越浓了。

  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她持续不断的悲号声,似乎越传越远,仿佛远处还有人也在哭诉,也许是一个曾在电视新闻中见到过的小巧的棕褐色女子。过了好久好久,连她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她渐渐地又恢复了神志,知道这一切还得自己去干。这是一些她从来都未干过的事情。

  她走到他身边,把他翻了个身。他又打了个嗝,但这次则弱多了。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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