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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法兰妮猜想他大概是想到了可怜的保罗·卡隆,法兰妮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是父亲的朋友。她忍住没问。

  她不希望父亲对她讲自己如何在不错的年景攒下钱来维持家计。他只是说,她从来没有给两人造成负担,条件好的时候如此,条件差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供她上完了学,每向朋友们讲起这一点,他总是觉得非常自豪。她的母亲不懂得这些。对于女人来说时代已经不同了,不管喜欢不喜欢这种变化。但卡拉到底也想不通,法兰妮是在上学,不是在外面找野男人。

  彼得说:“她看到人家埃米·劳德结婚了,就寻思开了,‘应该是我们的法兰妮才对。埃米长得是漂亮,但是和我们的法兰妮站在一起,那她可就给比下去了。’你妈一辈子都是老脑筋,现在也改不了。所以你经常得和她有点小别扭,说来也不奇怪。谁也没有错。不过你得记着,法兰妮,她已经老了,不会再有什么改变了,可你却长大了,你应该能明白这些。”

  彼得把话题又拉到了自己的工作。他说,那是在一家小印刷厂,一位同事差点给砸掉了小手指,当时他走了神,可手指就在邮票底下,幸好里斯特·克罗利及时把他拉开了,可后来里斯特·克罗利走了。他叹了口气,仿佛回想起自己后来也离开了那里。紧接着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兴致。他告诉她,自己有一个主意,可以把汽车天线隐藏到发动机罩底下。

  他东拉西扯,讲得十分起劲。两人的影子越来越长,在他们身前的田垄向前移动。这种情景让她感到心态平和。她本来是来告诉他一件事的,可从很小的时候起,每次她有事要说的时候却总是先听他讲上一大通。她不讨厌他,据她所知,没有人嫌他唠叨,也许她的妈妈是一个例外。他喜欢讲,也很会讲。

  她开始注意到他已经止住了话,此时正坐在地头的一块石头上,一边磕着烟斗,一边看她干活。

  “你在想什么,法兰妮?”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如何开口。她本来是要告诉他的,可现在却不知道能不能说出口。两个人都没有吱声,就这样沉默着,她终于受不住这种沉默。

  “我怀孕了。”她说得很简单。

  他填烟斗的手停了下来,两眼打量着她。“怀孕?”他说,似乎没有听到过这个字眼。“噢,法兰妮,你是在开玩笑,还是在……”

  “是真的,爸爸。”

  “过来,坐我这儿。”

  她顺从地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她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胃里隐隐觉得一阵恶心。

  “真的可以肯定?”他问。

  “可以肯定。”她回答,说完不由自主地抽噎起来。他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停了很长时间。等到泪水止住的时候,她勉强着提出了一个压在心里的问题。

  “你还爱我吗,爸爸?”

  “什么?”他看着她,一脸迷惑。“爱,和过去一样。”

  听了这句话,她又开始哭了起来。这次他没有理会,一口一口地抽起了自己的烟斗。在微风的吹动下,烟雾慢慢地在空中飘散。

  “你觉得很失望是吗?”她问。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这种事,不知道如何是好。是那个叫杰西的吗?”

  她点了点头。

  “你告诉他了?”

  她又点了点头。

  “他怎么说?”

  “他说娶我。或者花钱让我打胎。”

  “要么结婚要么打胎。”彼得·戈德史密斯自语道,一边吸了一口烟。“他倒不是一根筋。”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搭在牛仔裤上的手,上面沽着一些泥土。“看女人先看手。”她的脑子里又浮起了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女儿怀孕。我必须要退出教堂了。看女人……

  父亲说:“我本来不太想多问别人的私事,他或者是你是不是没有注意?”

  “我吃了避孕药,”她说,“可是没管用。”

  “如果不是你们两个的问题,我就没有什么说的了。我真的不会责怪谁。人在21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到了64岁上也就想不起来了。所以咱们也不要细说了。”

  她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你妈妈可能会唠叨个没完。我不能不让她说,但我不会跟她起哄。你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父亲早就没有了和母亲拌嘴的心思,至少不会大吵大闹。他有一次曾经和法兰妮说过,母亲那张嘴不饶人,她说东谁要是说西,她说出话来肯定没了谱,等到出语伤了人再后悔也晚了。法兰妮觉得父亲可能在很多年前就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对着干,结果闹离婚;要么就得处处让着她。他选择了后者,不过他自有自己的主见。

  她轻声问:“爸爸,你肯定不会去想它吗?”

  “你是说随着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

  “打算怎么办?”

  “对妈妈?”

  “不,对你自己,法兰妮。”

  “我不知道。”

  “嫁给他?两个人过日子和一个人开销差不多,人家都这么说。”

  “我不想嫁。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也许过去是。”

  “因为孩子?”他的烟斗着得很旺,在夏日的空气里散发着一阵迷人的香味。蟋蟀开始嘟嘟地叫了起来。

  “不,跟孩子没关系。反正已经有了。杰西他……”她话说了半截。她想数落杰西的不是,孩子突然的到来有她的问题,杰西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只是过去她从来没有想过。匆匆忙忙结婚,早晚准得后悔。这是她妈妈的一句口头禅。

  “他这个人很软弱。”她说,“我也说不太清楚。”

  “你是不是不大信任他,法兰妮?”

  “是的。”她说。她觉得父亲此时已经看到问题的根子。她确实不信任杰西。“杰西人不错。他希望做得好一些,他做得还可以。可是

  ……两个学期之前,我们参加了一次诗歌朗诵会。读诗的那个人叫特德·恩斯林。人很多。大家听得非常认真,非常严肃。可是我……你知道我这个人……”

  他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搂着她。“法兰妮笑开了。”

  “是啊,没错。我就说么,你对我非常了解。”

  “了解一点儿。”他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反正就笑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邋遢鬼,这个邋遢鬼,我们都来听一个邋遢鬼念诗。’诗念得抑扬顿挫,就像听收音机里面唱歌似的。我就笑,我不是有意在这样。跟恩斯林先生的诗没有什么关系,那诗确实不错,他人长得也挺好。我是觉得大家那么全神贯注地看他,样子蛮好笑的。”

  她瞥了一眼父亲,想看看他的反应。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是坐不住了,我必须得离开。杰西跟我大发脾气。我知道他发脾气有他的道理……我太孩子气了,我的心思太幼稚了,真的。可我经常这样。该做什么事我一样可以做好。”

  “没错,你能做好。”

  “可有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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