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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5章

  拉里·安德伍德把车开到了街角,发现消防栓和垃圾筒中间刚好有一块地方可以停下他的三菱汽车。那只垃圾筒不知是谁丢在排水沟里,散发出一股恶臭。拉里仿佛看见一只已经僵硬的死猫,一只老鼠在它白白的肚子上连啃带咬。车灯闪了一下,老鼠忽地没了踪影,动作快得让人觉得刚才只是个错觉。那只猫仍静静地泡在一洼臭水里,一动也不动。既然猫是真的,那么老鼠也不是错觉了。拉里一边关掉发动机一边想。好像有人说过,巴黎的老鼠堪称世界第一吧?都是那些老旧的下水管道成了它们的安乐窝。但纽约也毫不逊色。这是怎么了,把车停在这幢褐色砾石的危楼前面,干嘛老想着那些老鼠?

  5天前,也就是6月14日,他还在阳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亚,那里是瘾君子、宗教狂的天下,那里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摇摆舞夜总会和迪斯尼乐园。凌晨4时15分,他横跨大陆,来到了美国东海岸,交费后通过了特里博拉夫桥。灰色的细雨一路下个不停。只有在纽约,初夏的毛毛雨才会是如此沉闷。东方的天际泛起些许白色,拉里现在可以看到雨滴聚积在车的挡风玻璃上,眼前一片模糊。

  亲爱的纽约:我回来了。

  也许北方佬还在城里酣睡,那可能还算不虚此行。坐地铁到体育场,喝杯啤酒,吃几个热狗,然后盯着那些北方佬离开克利夫兰和波士顿,开始他们一天的营生……

  他一阵胡思乱想,略一定神,发现天已经亮了许多。仪表板上的钟指在6点5分上。他一直在打盹儿。那只老鼠是真的,他看到了。老鼠又回来了。它已经在那只死猫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拉里感到有些恶心。他想按按喇叭把老鼠彻底吓跑,可面前沉睡的楼房和楼前森然摆放的一只只空垃圾筒让他泄了气。

  他向下矮了矮身子,这样就可以看不到老鼠吃早餐了。老兄,拜托,再咬一口,就回你的下水道去吧。今晚是不是移居到北方佬体育场?或许我会看到你,老朋友。但我担心你看不到我。

  楼前的墙壁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父亲在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那时附近的环境相当不错。两只石狗守着台阶,台阶上去是一道双层门。在他匆匆赶赴滨海地区的前一年,一些坏蛋就已经把右面的那只石狗从前爪以上全部砸毁了。现在,两只狗踪影全无,只有左边的那只留下了一只后爪。也许成了某个波多黎各吸毒者临时寄身处内的装饰物。或者是那些老鼠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把它拖到了某个废弃的地下道。说不定,它们把他的妈妈也带走了。他想他至少应当爬上台阶,看看她的名字是否仍写在15号公寓的信箱上,但是他太疲倦了。

  不,他只想坐在这儿打盹,相信他胃里残留的红酒能让他在7点左右醒来。然后,他再去看看他的妈妈是否还住在这儿。她搬走了也许最好。也许那样他就不用担心北方佬了。也许他就能干脆住进比尔特摩旅馆,大睡3天,然后开车返回西部的黄金海岸。天光渐亮,细雨濛濛。拉里只觉得头痛腿麻。纽约就像一个命归黄泉的妓女,令人厌恶,却也有几分魅力。

  他的思绪又一次走远了,反反复复地琢磨最近9个星期以来发生的事,想找到一把钥匙,解开每一个谜,弄清楚为什么6年来一直处处碰壁,无论是在夜总会演奏,灌制示范唱片,还是开音乐会,都是小打小闹,而在9个星期内竟然一举成名。想把头脑中的事情捋顺,就像想吞下一只球形门拉手一样难。他想,一定有个答案,能够让他排除不祥的念头,不去相信一切都是心血来潮,用迪伦的话说,仅是命运无常而已。

  他已经昏昏欲睡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一遍一遍反复琢磨,把所有的事搅在一起,仿佛是某种预感:那只老鼠,猛吃死猫的尸体,大口大口地咀嚼,在那儿寻找更美味可口的东西。我的老好人,这就是丛林规则,如果你在丛林中,是非上吊不可……

  18个月前,一切才真正开始。当时,他正在伯克利的一间夜总会与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合伙演奏,是一个哥伦比亚人打电话叫他来的。他不是什么大人物,也要靠自己去苦苦挣扎。尼尔·戴蒙德想灌制一首他的歌,名叫《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

  戴蒙德正在制作唱片集,收集了他自己的作品,还有冬青二人组的一首老歌——《佩吉·苏结婚了》,可能还有这个拉里·安德伍德的曲子。问题是拉里愿不愿意来灌完一张示范单曲后参加音乐会?戴蒙德想再添一把低音吉他,而且他非常喜欢这首曲子。

  拉里说可以。

  音乐会持续了3天,效果不错。拉里见到了尼尔·戴蒙德、罗比·罗伯逊,还有理查德·佩里。他的名字也印到了唱片套的内侧,得到了一份配唱的报酬。但那首《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没有制成唱片。因为在音乐会的第二天晚上,戴蒙德带来了一首他的新歌,用它代替作了唱片。

  你瞧,那个哥伦比亚男人说,这太糟了。告诉你——你为什么不再制那首曲子了。我看看还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拉里因此制作了那张唱片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街上。在洛杉矶,日子很难过。虽然有几场音乐会,但不是很多。

  他最后在一间高级夜总会找到了一份弹吉他的活儿,低声吟唱着一些类似《轻轻地,我离开你》和《月亮河》这样的伤感歌曲,伴着这乐曲,一些老家伙一边吃着意大利面条,一边谈生意。他嚓嚓地将歌词记在纸上,因为,不这样的话,他就会把歌词弄混,或是全忘了,当他唱到“姆姆姆姆,嗒-嗒-姆姆姆姆”的时候,就弹奏和弦,文雅的样子像托尼·贝内特在即席演奏似的,感觉像一个傻瓜。在电梯和超级市场里,他会神经兮兮地突然想起酒吧里时常不断播放的录音助兴音乐。

  9个星期前,那个哥伦比亚人突然打电话给他。他们想将他的示范曲制成一张单曲,问他是否同意并且把唱片的另一面也灌曲?拉里说没问题。他可以做。因此,在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一头钻进了哥伦比亚人在洛杉矶的录音棚,在大约一个小时内,他用自己的声音双槽录制了《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然后在唱片的另一面录上了他给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写的一首歌《小小救世主》。哥伦比亚人给了他一张500美元的支票,并让他和唱片公司签了一份极不平等的合同。他握着拉里的手,告诉他有他加盟真是太好了,当拉里问他如何推销这张单曲唱片时,他给了他一个怜悯的微笑,然后他就走了。去兑换支票已经太晚了,所以拉里只得揣着这张支票去参加吉诺的演出。

  7个星期前,哥伦比亚人又一次打电话给他,让他去取排行榜的复印件。拉里成名了。《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成为当周的三大热门金曲之一。拉里给那个哥伦比亚人回了电话,哥伦比亚人问拉里愿不愿意与一些真正的大腕儿一起共进午餐,讨论他的专辑。他们都非常喜欢那张单曲唱片,当时已经在缅因州的底特律、费城和波特兰电台播放。这首歌像是要火爆起来,还在底特律灵魂乐电台连续4个晚上的声乐大战中夺魁。没有人知道拉里·安德伍德其实是个白人。

  那次午宴他喝得大醉,鲑鱼的滋味他浑然不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他已经飘飘欲仙了。一个大腕还说他看到《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摘走明年的格莱梅大奖也不会感到意外。这些话在拉里听来都很顺耳。回到寓所后,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会有一辆卡车迎面冲来,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然后发现竟是黄粱一梦。那个哥伦比亚人又签给了他一张2500美元的支票。回到家的时候,拉里抄起了电话,一阵猛打。先是打给吉诺。拉里让他另请高明代他在顾客吃恶心的半生不熟的意大利通心粉时演唱《黄鸟》。然后,他打电话给他能够想到的每一个人,包括幸存者乐队的巴里·格里格。打完电话后,他跌跌撞撞地晃到了大街上。

  5个星期前,那只单曲闯入了“百首热门歌曲”排行榜。位居第89位。当时的洛杉矶已是春意盎然,5月的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洁白的楼宇与蔚蓝的大海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有些耀眼。那天,他第一次在收音机中听到自己的排名。当时,有三四个朋友在他家,包括他的现任女朋友,他们都在心平气和地享受可卡因。拉里正从小厨房出来,走到起居室,手里拿着一只巧克力果仁饼的袋子,当时正在播放熟悉的一个节目的广告词——新歌大……放送。然后,当喇叭里传来他自己的声音时,他一下子呆住了。

  “上帝,是我。”他说。他把巧克力果仁饼掉到了地上,目瞪口呆地站着,他的朋友们鼓起掌来。

  4个星期前,他的单曲跃升至排行榜的第73位。他开始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推进了一部老式无声电影里,那里的一切都快得不得了。电话铃声不断。哥伦比亚人正在为这张唱片摇旗呐喊,希望从这首单曲的成功中大捞油水。

  总是老调重弹。那些保证这会是5年来最高记录的话源源不断地涌入他麻木的耳朵里。经纪人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他们听起来都如饥似渴。他开始服用兴奋剂了,觉得似乎随时随地都能听到自己的歌。一个星期六的早晨,他在“灵魂列车”节目中听到了他的歌,那一天里,他一直在使自己相信,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忽然觉得朱莉和他难舍难分,她是自他在吉诺演奏爵士乐之后一直约会的女友。她把他介绍给各式各样的人,有一些人他真的不想见。她的声音开始让他联想到那些他从电话里听到的未来经纪人。经历了一次冗长、沉闷和尖刻的争吵后,他和她分手了。她冲着他大叫着,说他的脑袋会大得连录音间的门都过不去,还说他欠她500美元的毒品钱。她威胁要自杀。之后,拉里感觉好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枕头大战,所有的枕头都像是充满了劣质毒气似的。

  3周前,他们开始录制唱片集,拉里拒绝了许多“为你自己着想”的建议。他利用了合同给他的自由余地。他找到了破衣烂衫幸存者乐队的三个成员——巴里·格里格、阿尔·斯佩尔曼和约翰尼·麦考尔——以及其他两个过去曾和他共事的乐人,尼尔·古德曼和韦恩·斯图基。他们在9天内制成了唱片集,显然,这是他们能够得到的全部制作时间。他们想,哥伦比亚人似乎需要一张能代表20周经历的唱片集,以《宝贝,你满意你的男人吗?》开始,以另一首歌结束。拉里的野心还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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