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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另一位长着英俊的有些不大可靠的面容,留着经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的年轻人坐在长途汽车站后边,他正在玩一种她在电视上见过的游戏。那是一种用三张墨西哥纸牌玩的赌博游戏。

  “女士,来找一找黑桃A好吗?”他向她发出了邀请。

  一只拳头在她的脑海里划动着。她看见在第三只手指上戴着戒指,上面刻着服务,忠诚,公众利益。

  “不,谢谢。我没有兴趣。”她说。

  他没有对她构成威胁。那个坐在门口、拿着牌子、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艾滋病的年轻人不是她的问题所在。那个脖子上长着赘肉。米老鼠从旅行包里探出头来的男人也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她最严重的问题是她的姓名罗丝·丹尼尔斯——纠正一下,是罗西·麦克兰登。这才是惟一令她头疼的问题。

  她走人中间的通道,在一只垃圾筒前停了下来。绿色垃圾筒的圆形外壳上刻着一句简短的警句:不要乱扔!她打开皮包,取出信用卡,凝视了一会儿,然后将它塞进了垃圾箱顶部的活动盖板里面。她真舍不得扔掉它,但是她毕竟得到了解脱。如果她继续带着这张卡,它会变成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诱惑。诺曼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家伙。他虽然非常野蛮,但他绝对不傻。他会沿着她留下的任何一点线索追踪下去的。这一点她必须牢记心头。

  她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过了一两秒钟以后才吐了出来。她没有过多地考虑,便走到了位于中心地带的出入站监视器附近。其实她只须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已经在垃圾筒里翻了起来。他看见那位戴着遮阳镜,系着红色方巾的女人不知扔掉了什么东西,她刚一离开垃圾筒,他就过去寻找起来。那东西看上去很像是一张信用卡,不过也许不是,你得仔细地观察一下,这种事一般是不能乱猜的。有时人们还真能撞上好运,只是有时吗?见鬼,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不能毫无来由地送它一个幸运乐园的雅号。

  9

  西部地区的第二大城市离这儿只有250英里远,她感觉到距离仍不够远。她决定选择最大的城市,也就是距此550英里远的那座城市。和这座城市一样,它也是一座湖滨城市,不过它位于下一个时区内。大陆快运每隔半小时有一班车开往那座城市。她来到票务窗口,排在队尾。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喉咙眼里干燥得好像要冒火。她前边那位先生买完票离开了窗口,这时她用手背按住嘴唇,把打嗝迟到嘴里的咖啡强压了下去。

  两个名字绝对都不能使用,她暗暗地提醒自己。如果非要报上姓名的话,你就得另编一个。

  “请问您需要什么,夫人?”售票员从他那副不太稳定地架在鼻尖上面的眼镜里看着她,问道。

  “安吉拉·弗莱特。”这是她最要好的初中室友的姓名,也是这一生中所交的最后一位真正的朋友。在奥布莱威利中学,罗西曾和一位男孩稳定地交往过一段时间,但毕业一个星期后他却与她的室友结了婚,两人从此分手了。

  “夫人,请再说一遍好吗?”

  她意识到刚才说的是人名,而不是地名。这真是太奇怪了。

  这家伙一定是在看我的手腕和脖子,想知道我的衣服上有没有犯人的标记。

  她一定是说出了口,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脸刷地一下变红了。她顿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她努力理清了自己的头脑,恢复了常态。

  “对不起。”她说。她有一种不祥的预兆:无论未来会怎样,这个简短而悲哀的道歉短语就像一只绑在迷途小狗尾巴上的易拉罐一样,永远跟随着她。十四年来,在她和整个世界之间隔着一道紧闭的门,现在她却感觉到自己好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错误地选在厨房的隔板下面建窝。

  售票员仍在看着她,他的眼睛在滑稽可笑的眼镜下面显得极不耐烦。“夫人,你到底买不买票?”

  “是的,我买。我想要一张十一点零五分的汽车票。这辆车还有座位吗?”

  “大约还有四十个左右。单程还是往返?”

  “单程。”她感到自己的脸上又是一阵燥热。你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她对自己表示理解。她努力地笑了笑,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请给我单程票。”

  “一共是59元70美分。”他说。她由于松了口气,膝盖变得软弱无力。她本来以为票价很贵,会花掉她身上所有的钱。

  “谢谢你。”她说。他一定听出了她话音里的真诚和感激之情。因为他将表格拿过去时冲她笑了笑,不耐烦和警觉的表情已经在他的眼睛里消失不见了。

  “很乐意为你效劳。”他说,“夫人,请报一下携带的行李。”

  “我……一件行李都没有。”她说完以后,突然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她使劲儿地想了想,希望能编出一个理由。他肯定会怀疑她,一个单身女人,除了一只皮包什么行李都不带,独自一人长途跋涉前往一座遥远的城市。但是她没想出任何理由。还好,那人并没有怀疑她,甚至对她没有任何一点好奇心。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开始填写起来。她突然有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在长途汽车站这种地方她并不能算是一个陌生的客人。这些人每天都见到像她这样的女人:藏在太阳镜后面,买一张去另一个时区的车票,有时她们在半路上会忘记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做。

  10

  汽车准时开出了长途汽车站,罗西总算彻底松了一口气。汽车向左转弯,又一次越过特兰卡特桥,上了I-78号公路,直奔西部地区。汽车穿过了两个山口,当它开到最后一个山口时,她看见一座三角形的玻璃建筑,那是新盖的警察总部。她突然想到,她丈夫可能就坐在其中一面大窗户里边,而且可能在看着这辆巨大的、像甲壳虫般闪闪发光的长途汽车在州际公路上穿行。她闭上双眼,数到一百。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那座大楼已经消失了。她希望它永远消失掉。

  她的座位在车厢后三分之一处,柴油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嗡嗡地响个不停。她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把脸靠在车窗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过度的安全感使她难以入睡,不过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直到现在还有些迷惑不解。与其说她改变了生活,不如说突然爆发了一场心脏病。仅仅是改变吗?这一说法未免太婉转了。她并非只是改变了它,实际上她是彻底根除了它,就像从花盆里拔掉了一株紫罗兰那样,把它扔了出去。她的生活的确改变了。不行,她还是无法入睡,现在无论如何办不到。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渐渐进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气泡般慢慢地飘浮了起来,隐隐约约听见柴油机和车胎在路面上颠簸和震动的声音,四五排座位前有一个孩子在问他的妈妈,车什么时候才能开到诺玛姨妈家。她感觉到心中的花朵正在开放。只有当你游离在两地之间时,你心中的花朵才会开放。

  我是真正的罗西……

  卡罗尔金的嗓音随着呆板而怪异的钢琴伴奏音乐唱出了莫里斯·森达克的歌曲,歌声从车厢远处飘过来。

  罗西就是我自己……

  我该睡一觉,她想。我真的应该好好地睡上一觉。这该有多奇妙!

  你们难道不相信……我不是一个普通人……

  她已经离开了那个灰色通道,进入了一个光线幽暗的开放空间。她的鼻子和整个脑袋里都充满了夏天的气味,它是那么甜蜜,又是那样的强烈,她简直要被它陶醉了。其中味道最浓的要数忍冬草的花絮。她听见了蟋蟀的歌声。她抬起头,看着如水的月光洒满了整个世界,草地表面的一层薄雾也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海。

  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就是我自己……

  她举起手,用动人的手指在窗玻璃上画着月亮的轮廓。夜风吹拂着她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的心脏由于兴奋而扩张,继而又因为恐惧而紧缩着。这时,她闻到了一股昏沉沉的、蛮荒的味道,似乎有个育面獠牙的动物就藏在香气沁人的草丛之中。

  罗丝,到这儿来,宝贝儿。我想跟你挨近点儿谈谈。

  她转过脸,看见他的拳头从黑暗中向她打过来。冰冷的月光洒在那只警校指环表面突出的字母上。她看见他的嘴上挂着厌恶的表情,那模样活像是在冷笑。她哆嗦着醒来,感到有点儿透不过气了。刚才她一定是在重重地呼吸,因为她身旁的窗户上已经布满了水蒸气,窗外的景色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她用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了一道痕迹,透过它看见了郊区加油站和快餐店,后边是一片开阔地带。

  我已经离开他了,她想。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反正我已经离开了。即使睡在走廊里或者桥底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终于离开了他。他永远别想再殴打我了。

  但她发现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他一定被她激怒了,他会找到她的。对此她毫无疑问。

  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我已经消除了所有的痕迹,我甚至连同室好友的名字都没有留给售票员。我扔掉了信用卡,消灭掉最有可能引起麻烦的痕迹。他怎么可能找到我呢!

  准确地说,她并不清楚今后的事情将会怎样发展。既然追踪逃犯是他的职业,她就必须格外小心。

  我是真正的罗西……罗西正是我自己……

  这首歌无论从正面听还是从反面听都说得通。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人。她强烈地感到自己是茫茫大海上一条遇难船只的残骸。噩梦将醒时产生的恐惧感,;以及获得自由所带来的兴奋和震撼虽然不那么强烈,却仍然在影响着她。她毕竟自由了。

  她斜靠在高高的椅背上,看着快餐店和杂货店逐渐落在了后面。车窗外已经是一片乡村景色了,到处都是新开发的田野和林地,它们给惟独四月才会有的一望无际的云层映上了一袭葱翠的绿色。她望着绵延的云朵。双手轻松地插在袖子里,让这辆泛着银光的大型汽车载着她走向前方的未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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