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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那一次结束了杰西·梅赫特的狂欢时代。结束了吗?没有,那样说不对。这仿佛让她短暂地瞥见狂欢会后面的情景。让她看到了秋天里空旷的灰色田野,那是真实的,在高高的草丛里,只有香烟包皮纸、用过的避孕套,以及一些弄坏了的廉价奖品。这些东西不是等着被风吹走,就是让冬雪覆盖。越过这幅薄薄一层碎料拼制的帆布油画,她看到这个寂静、愚昧、乏味的世界在等待她,这幅油画将这个世界与中间的狂欢、广告商行的大吹大擂以及对开车出游的漫无目的着魔分隔了开来。这吓坏了她。只有这展现在她眼前,只有这,再也没别的了,想到这里真是糟糕透了。再想想她过去的事,在拼凑起来的俗艳而又不值钱的画布上有着她自己修复的记忆,画布不能完全遮住它。想到这她难以承受了。

  那个美丽的金发碧眼女孩展示了乳房伤痕后,拉上了毛衣。她解释道,这是她父母去了蒙特利尔的那个周末,她哥哥的朋友们对她的所作所为。而她什么也不能对父母说,因为这也可能意味着,在去年一年里,她的哥哥断断续续地对她做了些什么将会泄露出来,她的父母决不会相信那些。

  女孩的声音和她的脸一样沉静,她的语调十分理智。她说完了,一阵雷击般的停顿——在这一刻,杰西感到身体内部有某个东西在撕掳,她听到脑子里有一百个夹杂着希望与恐怖的声音在尖叫——接着,露丝说话了。

  “为什么他们不会相信你呢?”她问。“耶稣啊,燃着的——他们用点燃的香烟烫你!我是说,你有这些烫伤作为证据!为什么他们不会相信你呢?难道他们不爱你?”

  是的,杰西想。是的,他们爱她,可是——

  “是的,”金发碧眼姑娘说,“他们爱我,他们仍然爱我。可是他们宠爱我哥哥巴利。”

  杰西坐在露丝旁边,用不太稳的手掌根抵着前额,她记得自己低声说:“而且,那会杀了她。”

  露丝转向她,开口道:“什么?”金发姑娘仍然没哭,仍然平静得令人迷惑不解。她说:“而且,发现了那样的事会杀了我妈。”

  然后,杰西知道,要是她不离开这里就要爆发了。于是,她站了起来,从椅子里一跃而起,几乎碰翻了那个丑陋笨重的物件。她从屋里全速冲了出来,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在乎。她们想些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太阳曾熄灭了,就是那太阳自身。如果她说出她的故事,只要上帝是仁慈的,人们就不会相信她。假如上帝情绪不好,杰西才会被人相信……即使妈妈不被杀,也会炸毁家庭,就像烂南瓜里放进一个炸药棒那样。

  所以,她跑出屋子,穿过厨房,本来可以直接穿过后门的,可是后门锁上了。露丝在后面追赶她,叫着让她停下。杰西停住了,可这只是因为该死的锁着的门阻止了她。她将脸贴在冰冷的深色玻璃上,竟然考虑——是的,只那么一会儿她想到——要将头直接撞在玻璃上,割断喉咙,做任何事来抹掉未来灰色的前景以及留在身后的往事。然而,她最终只是转身滑倒在地,紧紧抱住短裙摆下面的光腿,将额头抵在弓起的双膝上,然后闭上了眼睛。露丝在她身边坐下,用一只胳膊拥住她,前后摇着她,抚着她的头发,对她低声劝慰,鼓励她说出来,摆脱它,呕吐掉,放开手。

  此刻,躺在卡什威克马克湖岸边的这座屋子里,她想着那个不流泪的、镇静得令人惊异的金发姑娘情况怎么样了。那个姑娘给她们讲述了她的哥哥巴利及其朋友们的事情——显然那些年轻人认为,女人正是因其阴道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打上烙印是恰到好处的惩罚。这个姑娘多多少少感觉到和哥哥干那事无所谓,但和哥哥的好友们干就不是一回事了。更切中要点的是,杰西在想,那天她和露丝背靠着上锁的厨房门相拥着坐在那儿时,她对露丝说了些什么。她惟一能确切记起的是这样的话:“他从来不烫我,他从来不烫我,他根本就没烫过我。”可是,她说的话一定不止这些。因为,露丝拒绝停止发问的那些问题都清楚地指着一个方向:朝着达克斯考湖,以及太阳熄灭的那一天。

  她最终离开了露丝,而没有说出来……正如她离开了诺拉,没说出来一样。她尽双腿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跑开了。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以惊人的俗艳而出名的女孩,她是犹疑时期的最后一个奇迹。太阳熄灭那一天的幸存者,现在却被铐在了床上,再也无法跑开了。

  “救救我。”她对着空屋说道。杰西既然已经记起了那个金发姑娘,那个脸和声音异常镇静。原本可爱的双乳点刻着圆圆伤疤的姑娘,脑子就无法摆脱她了,也无法摆脱这种认识,即:那根本就不是镇静,而是处于与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事情完全分离的状态。不知怎的,金发姑娘的脸变成了她的脸,杰西说起话时,她用的是一种不敬神者的颤抖、低声下气的声音,这个不敬神者被剥夺了一切,只剩下最后一个不可能如愿的祈祷,“请救救我吧。”

  回答她的不是上帝,而是她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显然只有假扮成露丝·尼尔瑞时才能说话。现在这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但并不很有希望。

  我来试试,可是你得帮助我。我知道你愿意做痛苦的事,但是你也许还得想一想痛苦的事,你可准备好了?

  “这不是关于想一想的问题。”杰西声音颤抖地说,她想:这就是伯林格姆太太大声说话时听起来的感觉,“那是关于……嗯……逃离。

  也许你得迫使她保持沉默,露丝说,她是你身上可取的一部分,杰西——我们的一部分——她真的不是坏人,但是,听凭她操纵局势的时间太长了。在这样一种形势下,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并不太好,就这一点你想争辩吗?

  这一点,或者任何其他的,杰西都不想争辩,她太累了。随着落日的临近,透过西窗的阳光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红了。风阵阵吹着,吹得树叶沿着靠湖一侧的平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平台现在是空的,平台上所有的家具都堆在了起居室。松林沙沙作响,后门嘭嘭发声,狗停止了动作,然后又继续咂嘴、撕咬。咀嚼,发出难听的声音。

  “我太渴了。”她哀哀地说。

  好吧,那么——那就是我们该开始的地方。

  她将头朝另一个方向转去,颈子左边感到了阳光的余热,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的面颊上,然后她又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正盯着杰罗德的那杯水,她的喉咙即刻发出了燥热的迫切呼声。

  我们忘掉狗,开始这方面的行动吧。露丝说。狗只是在做赖以活命必须做的事。你得同样这么办。

  “我不知道是否能忘了它。”杰西说。

  我想你能,宝贝儿——我真的这么想。如果你能将太阳熄灭那天发生的事扫到地毯下面,我想,你就能将任何事情扫到地毯下,不去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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