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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6

  他第二次回到自己的躯体里时,这具躯体睡得很沉很沉,有一刻他还以为它陷入了昏迷状态……这种状态下身体功能被降至最低点,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堕入黑暗之中。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的躯体苏醒过来,朝它挥拳猛击,要把坠入黑暗洞穴里的躯体拽出来。他使自己心跳加速,让自己的神经重新感受到皮肤上煎熬般的疼痛,让肉体苏醒过来。在呻吟中感受真实的存在。

  现在已是晚上。星星出来了。埃蒂买给他的粕粕客模样的东西在寒气中还略有一点暖意。他不想吃,但也得吃。首先,虽说是……

  他看着手里白色的小药片。阿司丁,埃蒂这么叫它。好像不是这么说的,但罗兰没法把囚徒说过的这个词用正确的发音读出来。

  反正那就是药物,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药物。

  要说你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能对我有用,囚徒,罗兰冷静地想,我认为你的药要比粕粕客更管用。

  他还是得先试一下。并不是他不需要这东西——也不是埃蒂不可信——只是想看看对他的高热是不是真的管用。

  三颗现在吃,三颗过后吃,如果还有过后的话。

  他把三颗药片放进嘴里,随后把盛饮料的杯盖——这是某种奇怪的白色物品,既不像纸又不像是玻璃,可是瞧着跟那两样东西都有点像——掀开,和着饮料把药片吞下。

  最初吞咽的感觉让他完全惊呆了,他只能背抵岩石躺在那儿,眼睛睁得大大的,漠然的瞳仁里反射着夜空的星光,这时如果有人刚巧走过,肯定会把他当成一个死人。随后他捧起杯子大口大口喝起了饮料,当他焦渴万分地痛饮之际,对断指溃疡之处的阵痛几乎毫无感觉。

  甜啊!神祗们!真是甜!真是甜!真是——

  一小片冰块滑进了喉咙里。他咳了起来,拍着胸脯,把冰块咳了出来。现在他的脑袋又添了新的痛楚:由于喝太凉的东西喝得太快而引起的铮铮锐痛。

  他静静地躺着,感到心脏像一匹脱缰的烈马在奔逐,新的能量如此快速地注入到他的躯体里,使他感觉到自己迅速充盈的体内很快就要爆炸了。他都来不及想一下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又从衬衫上扯了一块布条下来——他的衬衫很快就要变成挂在脖子上的破项圈了——用这布条把一条腿缠上。他喝完饮料本想把杯里的冰块裹进布条做一个冰袋敷在受伤的手上。但他的意识还在味觉上。

  甜!他喊了又喊,似乎想再回到那种味觉中去,或者是想证实一下确实有过那种味觉,这很像是当初埃蒂想确证作为另者的他的真实存在,而不是自我戏弄的某种精神上的惊厥。甜!甜!甜!

  这黑色饮料加了糖,甚至比马藤——那家伙是个大老饕,表面上却像是不苟言笑的苦行僧——在盖乐泗每天早晨往他咖啡里搁的那玩意儿还要甜。

  糖……白色……粉末……

  枪侠抬眼巡视着粉末袋子,那玩意儿在他起先覆盖的草下面不大看得出来,他心里在想加入饮料里的和袋子里装的是不是一样的东西。他知道埃蒂很清楚他现在是在这一边,因为此刻他们在实质上是分开的两具身体;他猜测着自己的肉身是否也能穿越这道门进入埃蒂那个世界去,(他本能地知道这也能办到……尽管他的肉身过去后这道门就会永远地关闭,一旦他和埃蒂交换了位置,他就得永久居留在那边,而埃蒂则一辈子留在这边,)他差不多也能很好地理解那边的语言。首先,他从埃蒂的意识中了解到两个世界的语言非常相似。是相似,不是相同。在这边,三明治被叫做粕粕客。在这里要辛苦打拼才能享受这样的食物。那么……在埃蒂那个世界里被叫做可卡因的东西,在枪侠的世界里称之为糖又如何?

  可是再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埃蒂在那边买这饮料是公开的,当时他明知替海关办事的衙吏们正盯着他。再说,罗兰知道埃蒂买这东西掏出没几个子儿。甚至比那夹肉的粕粕客还付得更少些。

  不,糖不是可卡因,但罗兰不明白怎么每个人都想弄到可卡因或其他那些不合法的药品,据此推论,在那个世界里,像糖那样神奇的东西相当丰裕且又便宜至极。

  他又看了看肉卷粕粕客,第一次被激起了饥肠辘辘的感觉……

  他既是惊喜又怀着感恩之念,忽而意识到:他好些了。

  是饮料在起作用吗?是什么呢?是饮料中的糖吗?

  可能都有一部分作用——但作用不会很大。糖能在短时间内将一个人的体能调动起来,随后那种能量就会慢慢消退下去;这是他还是个孩子时就了解的知识。问题是糖不会使伤口止痛,当受感染者的热度蹿得很高的时候,它也不能让热度消退。可是现在,糖居然在他身上起作用了……而且还在继续发生作用。

  一阵阵的痉挛停止了,额头上的汗收干了,鱼钩扎住喉咙似的感觉也消失了。叫他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切都是真正开始出现的征象,而不是某种想象或自己的祈愿(事实上,经历了几十年混沌未爽的岁月,枪侠在后期生涯中已经不再有那种浅薄之念了)。他被噬断的手指和脚趾创面还在丝丝拉拉地发出阵痛,但他发现即便是这些地方的痛楚也慢慢减弱了。

  罗兰抬头向后仰去,闭上眼睛,感谓}上帝。

  上帝和埃蒂·迪恩。

  不要犯那种错误——把你的心靠近他的手,罗兰。一个声音从他意识更深处传出——这不是那个神经质的黑衣人的窃窃讪笑和怨声怨气,也不是那个嗓门粗嘎的柯特的声音;在枪侠听来这声音像是他父亲的。你知道他为你做的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需要,正如你所知道的,那些人——审讯者,他们也许——不管在某一点上或是整个儿来说——是有道理的。他是一个脆弱的家伙,他们羁押他的理由既不是错误的,也算不上有根有据。他是有坚硬的一面,这我不想否认。但也有软弱之处。他很像哈可斯,那个厨师。哈可斯不情愿地下了毒……但不情愿也永远不可能平息死者临死时撕肝裂胆的尖叫。还有另一个原因你得知道……

  但罗兰不需要这声音来告诉他另一个原因了。他在杰克的眼睛里就看见过了——当这孩子最后明白了他的意图时。

  不要犯那种错误——把你的心靠近他的手。

  不错的劝告。对最终要受到惩罚的人产生好感会让你自己难过。

  记住你的责任,罗兰。

  “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在冷冷的星光下、在冲向岸边的海浪中、在龙虾似的怪物白痴般的喊问声中。

  “我根本就是为责任而活着,怎么可能把它丢在一边呢?”

  他开始吃埃蒂称之为“狗”的东西。

  罗兰倒并不介意吃狗肉,跟金枪鱼粕粕客比起来这东西味道便像是发酵的面团,但在喝过那神奇饮料之后,他还有权利抱怨吗?他想他没有。再说,时间不多了,不容他对如此精美的食物多加挑剔。

  他把每样东西都吃光后又回到埃蒂现在所在之处,那是某种像是具有魔力的车辆,沿着碎石铺筑的道路飞速驶去,一路看去还有许多这样的车辆……几十辆,也许是几百辆,竞没有一辆用马匹挽驾。

  7

  当比萨车停下时,埃蒂警觉地站在那儿;罗兰在他里面更是紧张地守候着。

  这只是黛安娜之梦的另一个版本了,罗兰想。盒子里是什么?

  一只金碗还是一条会咬人的蛇?正当她转动钥匙,双手掩唇时,她听到母亲在喊:“醒醒吧,黛安娜!该喝牛奶了!”

  好吧,埃蒂想。会出现什么呢?一位女士还是一只老虎?

  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脸上长着丘疹,一口结实的牙齿,从比萨车的乘客窗口伸了出来。这是埃蒂熟悉的面孔。

  “嗨,寇尔。”埃蒂的声音里没一丝热情的表示。寇尔·文森特旁边,坐在方向盘后边的是那个老丑怪,就是亨利叫他杰克·安多利尼的人。

  不过亨利从没对他那副面孔说三道四,埃蒂想。不,当然不会啦。当面这样取笑他只能是自己找死。他生着穴居野人那般隆起的前额,正好配上前凸的下巴。他和恩里柯·巴拉扎有姻亲关系……

  是他的一个外甥,一个表亲,或是他妈的什么亲戚。他那双硕大的手掌扶在送货车方向盘上活像是挂在树枝上的一只猴子。乱蓬蓬的头发从两边耳朵旁朝外蓬散着。埃蒂这会儿只能看见一只耳朵,因为杰克·安多利尼一直侧面坐着,看不见他整张脸。

  老丑怪就这呆相。可就是亨利(埃蒂不得不承认亨利并不是这世上眼光最敏锐的人)也没敢当面叫他老丑怪。寇尔·文森特是不折不扣的狗腿子。但是杰克不一样,别看他一副野蛮人似的外表,其实他是巴拉扎的头号助手。埃蒂不喜欢巴拉扎派这么一个重要角色来见他。一点也不喜欢。

  “嗨,埃蒂,”寇尔说,“听说你遇上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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