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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他抱着她,焦急地盯着她扭曲的、充血的脸,它几乎变成深褐色,除了她额头一块像逗号一样的红印。天哪,如果她晕过去怎么办?如果她吸不进气,窒息而死怎么办?

  “哭出来,快点!”他冲她喊道。天哪,她紫色的脸!她突出来的眼睛!“哭!”

  “泰德!”丽兹现在听上去吓坏了,但她似乎离得非常远。在温蒂第一声和第二声哭叫之间的几秒钟内,八天来乔治·斯达克第一次被完全赶出泰德的心中。温蒂痉挛地长吸一口气,开始哭起来。泰德全身发抖,如释重负,紧紧抱着她,开始轻轻拍她的背,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

  丽兹奔下楼梯,威廉像一小袋谷子一样被夹在她的肋下:“发生了什么事?泰德,她没事儿吗?”

  “没事儿。她从第三级楼梯上摔下来,现在没事了,她一开始哭就没事了,开始好像……她像噎住了。”他惊魂未定地笑笑,把温蒂交给丽兹,抱过威廉,威廉现在同情似的和他妹妹一起哭起来。

  “你没看着她?”丽兹责备地问。身体前后摇动,极力安慰温蒂。

  “看了……没有。我去拿一本杂志,等我转头时她已经在楼梯上了,就像威廉刚才弄茶杯一样。他们太……好动了。你认为她的头没事吧?她撞到地毯上,但撞得很重。”

  丽兹伸直手臂,把温蒂举到面前,看了看红印,然后轻轻吻它。温蒂的哭泣声已经开始减弱。

  “我想没事儿。这一、两天她头上会有个包,如此而已。谢天谢地我们铺了地毯。我不想指责你,泰德,我知道他们让人防不胜防,我只是……我觉得好像我要来例假了,刚好都凑到一起了。”

  温蒂的哭泣已变成抽搐。相应的,威廉也开始不哭了,他伸出一只胖乎乎的手臂,拉他妹妹的白色T恤。她转过头,他冲她咕咕叫,然后模糊不清地说什么。泰德觉得他们的咕噜声很奇怪:像说得很快的外语,你听不清楚,更不用说理解它的意思了。温蒂冲她哥哥微笑,虽然她眼睛里仍流着泪,她的面颊仍湿湿的。她也咕噜咕噜地回答。有那么一瞬,好像他们在他们隐秘的世界里进行着一次谈话。

  温蒂伸手摸摸威廉的肩膀,他们看着对方,继续咕咕噜噜。

  “你没事儿吧,甜心?

  没事儿,我伤了我自己,亲爱的威廉,但不严重。

  你想留在家里不参加斯黛丽家的聚餐吗?亲爱的?

  我不想,不过还是感谢你的关心。

  你当真这么想吗,我亲爱的温蒂?

  对,亲爱的威廉,我没受伤,虽然我很担心我已在尿布上拉了屎。

  啊,甜心,多么讨厌!”

  泰德微微一笑,然后看看温蒂的腿。“那会肿的,”他说,“实际上,它好像已经肿了。”

  丽兹对他微微一笑。“它会好的,”她说,“它不会是最后一次。”

  泰德俯身过去,亲亲温蒂的鼻尖,一边想这些风暴起得多么快——三分钟前他还担心她会窒息而死——停得又多么快。“不,”他同意说,“上帝做证,它不会是最后一次。”

  三

  当天晚上七点,当双胞胎睡醒过来时,温蒂腿上瘀伤已变成深紫色,形状像一个古怪的蘑菇。

  “泰德?”丽兹从另一张换衣桌那头喊道,“瞧瞧这个。”

  泰德已经换下温蒂的尿布,它有点儿潮,但并不很湿,他把它扔进贴着“她的”字样的尿布桶中。他抱着赤裸裸的女儿到儿子的换衣桌上,去看丽兹要他看的东西。他低头看着威廉,眼睛睁大了。

  “你怎么想?”她平静地问,“这很古怪吗?”

  泰德低头看了威廉很长时间。“对,”他最后开口说,“这非常古怪。”

  她一只手按在换衣桌上嗫嚅的儿子胸口,注意地看着泰德:“你没事儿吗?”

  “没事儿。”泰德说。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听上去很平静。不是在他眼前,而是在他眼后,似乎白光一闪,就像闪光枪一样,突然,他有点儿明白了鸟和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低头看着儿子,看到他腿上的瘀伤,其形状、颜色和位置都和温蒂腿上的一模一样,看到这个,他明白过来。当威廉抓住丽兹的茶杯把它倒翻在他自己身上时,他跌坐到地上。就泰德所知,威廉根本没碰伤过他的腿。但是在那儿——在他右腿上面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瘀伤,蘑菇形的瘀伤。

  “你真没事儿?”丽兹再次问他。

  “他们连瘀伤也共同分享。”他低头看着威廉的腿说。

  “泰德?”

  “我没事儿,”他说,亲亲她的面颊,“让我们给这个精神和那个肉体穿上衣服吧,好吗?”

  丽兹爆发出一阵大笑。“泰德,你疯了。”她说。

  他冲她微笑了一下,这是一个奇怪的、冷漠的微笑。“是的,”他说,“疯得像一个狐狸。”他把温蒂抱回换衣桌,开始给她裹上尿布。

  第十八章 窥探

  一

  他一直等到丽兹上床后才上楼去书房,途中在他们的卧室门前停了片刻,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确信她已睡着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要试的会不会成功,但如果成功了,它将是危险的,极其危险的。

  他的书房是一间大房间,分成两片:读书区和工作区。读书区排满了书,有一张沙发,一张躺椅和一盏落地灯。工作区在另一头,那里主要是一张丑陋的老式桌子,很破旧,但很实用。泰德二十六岁就拥有了这张桌子,丽兹有时告诉别人,他不愿扔掉它是因为他相信它是他“词汇的源泉”。她这么说时,他们俩都会微笑,好像他们真相信这是开玩笑。

  在这件古董上面调着三盏罩着玻璃的灯,但泰德像现在这样只开这几盏灯时,刺眼、重叠的光圈投在凌乱的书桌上,看上去他似乎要玩弹子戏。在这么复杂的桌面上玩要遵循什么规则,谁也不知道。但在温蒂事件后的那个晚上,旁观者可以从泰德紧绷的脸上猜出游戏的赌注极大,不管规则是什么。

  泰德会百分之百同意这猜测。毕竟,他化了二十四小时才鼓起勇气这么做。

  他看看桌上的打字机,上面罩着罩子,一根不锈钢回车杆从左边伸出来,像搭便车者竖起的大拇指。他左在它前面,手指不安的敲着桌沿,然后打开打字机左边的抽屉。

  这个抽屉又宽又深,他从中拿出他的日记本,然后把抽屉拉到最尽头。他放贝洛尔牌铅笔的陶瓷瓶滚了过来,铅笔从中掉了出来。他把它拿出来,放到平常的位置,然后把铅笔归拢起来放进去。

  他关上抽屉,看着瓷瓶。在第一次晕眩中,他曾用一支贝洛尔牌铅笔在《金狗》手稿上写了“麻雀又飞起”几个字,然后,他就把这个瓶子扔进抽屉里。他从没想过再使用它……但是,前几天晚上,他又摆弄过铅笔。现在,它们就摆在十几年来一直摆的地方,那时斯达克和他住在一起,住在他里面。很长一段时间斯达克都很安静,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然后念头一闪,狡猾的乔治从他脑袋中跳出来,就像一个失控玩具盒,盒盖一打开,跳出一个人。我在这儿,泰德!走吧,老伙计!前进!

  此后大约三个月,斯达克每天十点都会跳出来,周末也一样。他会跳出来,抓住一根贝洛尔牌铅笔,开始写那些疯话——这些疯话能够赚到钱,这是泰德自己作品做不到的。书写完了,斯达克会再次消失。

  泰德抽出一只铅笔,看着杆上的牙齿印,又把它扔回瓶中,叮当一声。

  “我是黑暗的另一半。”他低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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