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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二

  泰德·波蒙特不写日记一类的东西,但他有时会写写他生活中令他感性趣、惊奇或可怕的事。他把这些记载装订成册,他妻子对此不感兴趣。实际上,它们使她感到厌恶,虽然她从没这么告诉过泰德。这些记录大部分令人费解地冷淡,好像他的一部分站在一边,以它自己高高在上的、不感兴趣的眼睛看待的生活。六月四日警察来访后,他写下了长长的一段,其中充满了一种强烈的、异乎寻常的情绪暗流。

  “我现在更好地理解了卡夫卡的《审判》和奥威尔的《1984》。把他们仅仅当作政治小说来读是一种严重的错误。当初写完《狂舞者们》后,我才思枯竭,加上丽兹又流产,于是陷入抑郁之中,我仍认为那是我们婚姻生活中最痛苦的一段感情历程,但是,今天发生的事更糟。我告诉自己,这是因为这次经历还很新鲜,但我怀疑不仅如此。如果说那段抑郁和失去第一对双胞胎的时光是伤口的话,这伤口也已愈合,只留下一些伤痕表明它们曾是伤口,我认为这次新的伤口也会愈合……但我不相信时间会彻底消除它。它也会留下伤痕,这伤痕更短促更深——就像猛扎一刀后留下的退色的伤痕。

  “我确信警察是在安规矩行事。但我仍觉得自己有被拉进某种非人的官僚机器的危险,是这机器而不是人将有条不紊地运行,直到把我碾成碎片……因为把人碾成碎片就是机器的任务。我的喊声既不会加速也不会减缓那机器的粉碎行动。

  “我可以看出丽兹很紧张,她上楼来告诉我警察有事要见我,但不原告诉她是什么事。她说其中一人是阿兰·庞波,罗克堡的警长。我以前见过他一、两次,但我能真正认出他是因为他的照片常在罗克堡《呼声》报上出现。

  “我很好奇,也很高兴能离开一会儿打字机,在那里,我的人物坚持要干我不想要他们干的事。如果我有什么预感的话,我认为可能会与费里德里克·克劳森有关,或与《大众》杂志上的文章有关。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准确地写出会面的气氛,我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只是觉得试一试很有比要。他们还站在客厅靠近门厅的地方,三个人都很强壮(难怪人们叫他们公牛),雨衣上的水滴落在地毯上。

  “‘你是泰德·波蒙特吗?’他们中的一个人——庞波警长——问,就是在这时,我想要描述(或至少指出)的情绪变化发生了。困惑加上好奇,还有高兴,高兴我自己被从打字机上解放出来,不管这解放多么短暂,还有一点儿焦虑。他称我的全名,但没有‘先生’。像一个法官向被告宣读判决。

  “‘对,正是,’我说,‘你是庞波警长。我认识你,因为我们在罗克堡湖边有一幢别墅。’我伸出手,这是所有受过教育的美国男人无意识的动作。

  “他只是看着它,一种表情掠过他的面孔——就好像他打开冰箱的门,发现买来做晚饭的鱼已经变质了。‘我不想握你的手,’他说,‘所以你可以把它收回去,免得我们俩尴尬。’这么说话真是太奇怪了,太粗鲁了,但更使我烦恼的是他说话的方式,他好像认为我已经疯了。

  “我吓坏了。我的情绪从好奇和高兴变成彻底的恐惧,我至今也难以相信这种情绪转变怎么会这么迅速,太他妈迅速了。在那一刻,我知道他们不是来和我谈什么事,而是他们相信我做了什么事,在那起初可怕的一瞬——‘我不想握你的手’——连我也确信我做了。

  “那是我需要说的。在庞波拒绝握我的手之后那死寂的一瞬,我实际上认为我做了一切事情……而且无法不承认我的罪行。”

  三

  泰德慢慢放下他的手。他从眼角可以看到丽兹两手在胸前扭成一团,突然,他想要对这个警察大发雷霆,这个警察被慷慨地请进他的家里,却拒绝与他握手,这个警察至少一部分工资是由波蒙特夫妇所交的税支付的,这税是为他们在罗克堡的别墅所交的。这个警察吓着了丽兹,这个警察吓着了他。

  “很好,”泰德冷静地说,“如果你不愿和我握手,那么也许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儿。”

  与另两位州警察不同,阿兰·庞波没有穿雨衣,他只穿了齐腰的防水夹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开始读它。泰德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听到的是米兰达警告的一个翻版。

  “正如你所说的,我叫阿兰·庞波,波蒙特先生。我是缅因州罗克堡的警长。我来这儿是因为必须询问你与一宗凶杀案的关系。我将按规定问你这些问题。你有权保持沉默——”

  “啊,天哪,这是什么”丽兹问道,接着泰德听到他自己说:“等一下,稍等一下。”他想要大声说,但即使他的大脑告诉他的肺提高音量发出一声怒吼,他却只能说出一句温和的抗议,庞波对此不予理睬。

  “——而且你有权找律师。如果你找不起,我们将为你提供。”

  他把那张卡又放回口袋。

  “泰德?”丽兹偎着他,就像一个被雷电吓着的小孩。她大大的眼睛不解地凝视着庞波。这眼睛有时跳到另两位州警察身上,他们看上去壮得可以在职业橄榄球队打后卫,最后眼光又停在庞波身上。

  “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泰德说。他的声音发抖,乎高乎低,像个孩子。他仍在努力使自己发怒,“我不相信你能强迫我那么做。”

  另一个警察清清嗓子。“另一个选择,”他说,“就是我们回去拿一张逮捕证,波蒙特先生。根据我们现有的证据,那会是很容易的。”

  警察瞥了庞波一眼。

  “说句公平话,庞波警长要我们带一张过来。他坚持这么做,我猜他本来会如愿的,如果你不是……一个公众人物。”

  庞波看上去很厌恶,也许是因为这一事实,也许是因为警察在告诉泰德真相,也更可能是因为这两者。

  那个警察看到了他的表情,于是两脚很笨拙的移动了一下,好像有点尴尬,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实际情况是这样,我觉得你应该知道。”他探询地看看他的同伴,后者点点头。庞波看上去很厌恶,而且很生气。泰德想,看上去好像他想用他的指甲把我撕开,把我的肠子缠在我的头上。

  “那听上去非常专业,”泰德说。他感到轻松了一点儿,发现自己至少恢复了一些勇气,他的声音也平静下来。他想要生气,因为生气能减缓恐惧,但他能做到的只是困惑,他感到费解,“但忽视的是这一事实:我根本不知道这该死的情况究竟是什么。”

  “如果我们相信那是实际情况,我们不会到这儿来,波蒙特先生。”庞波说。他脸上的厌恶表情终于达到目的:泰德突然被激怒了。

  “我不在乎你们怎么想的!”泰德说,“我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庞波警长。1973年以来我妻子和我在罗克堡就拥有一幢别墅——那时你还没听说过那地方呢。我不知道你到远离你辖区一百六十英里的这儿干什么,或为什么你像看一辆新车上的一堆鸟屎一样看着我,但我能告诉你我不会跟你去任何地方,除非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如果要逮捕证,那么你去拿一张来。但我要你知道,如果你这么做,你将掉到一个滚烫的便壶中,而我将是在下面烧火的人。因为我什么都没干过。这真他妈让人愤怒。真……他妈的……让人愤怒!”

  现在他声音达到最高点,两个警察看上去有点儿尴尬。庞波没有。他继续以那种另人不安的眼光盯着泰德。

  在另一间屋子,双胞胎中的一个开始哭起来。

  “啊,天哪,”丽兹呻吟道,“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们!”

  “去照顾孩子们,宝贝。”泰德说,仍然死盯着庞波。

  “但是——”

  “请吧,”他说,两个孩子都在哭叫了,“这儿没事。”

  她最后颤抖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在说真的没事吗?然后走进客厅。

  “我们要问你与谋杀豪默·加马奇有关的事。”第儿个警察说。

  泰德把盯着庞波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转向警察:“谁?”

  “豪默·加马奇,”庞波重复道,“你要告诉我们你根本不认识他,波蒙特先生?”

  “当然我不会,”泰德说,吃了一惊,“我们在镇上时,豪默把我们的垃圾运到垃圾场,修修补补房子。他在朝鲜战争中失去了一只手臂,他们给了他银星——”

  “铜星。”庞波面无表情地说。

  “豪默死了?谁杀了他?”

  两个警察互相看看,吃了一惊。除了悲伤,惊讶可能是最难伪造的人类情感。

  第一个警察以一种古怪的、温和的声音回答说:“我们有一切理由相信是你干的,波蒙特先生。这就是我们到这儿来得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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