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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我们始终对园艺感兴趣。新近来的花匠不如原来那个有经验,花园撂了两个月,好多处需要修整。有些蔷蔽没有剪枝,有的长得很茂盛,但是枯枝雍塞;还有的支架倒坍,枝蔓乱爬;另外一些疯长的,夺走了其他枝叶的营养。大多都是我们从前嫁接的,都还认得自己干的活儿,需要照料,费时费工,占去了我们头三天的时间。我们也说了许多话,绝没有涉及严肃的事儿,沉默的时候,也没有冷场的沉重之感。

  我们就这样彼此重又习惯了。我不想做任何解释,还是倚重于这种习惯。就连分离的事儿,也在我们之间淡忘了;同样,我常常感到的她内心的那种畏惧,以及她所担心我的灵魂深处的那种矛盾,也都已锐减。阿莉莎显得青春焕发,比我秋天那次可悲的探访时强多了,在我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我这次来,还没有拥抱过她。每天晚上,我都看见金链吊着紫晶小十字架,在她胸衣上闪闪发亮。我有了信心,希望也就在我心中复萌了。我说什么,希望?已经是深信不疑了,而且我想像阿莉莎也会有同感。我对自己没有什么怀疑了,因而对她也不再心存疑虑了。我们的谈话逐渐大胆起来。

  一天早晨,空气温馨欢悦,我们感到心花怒放,我不禁对她说:

  “阿莉莎,朱丽叶现在生活幸福美满了,你就不能让我们俩也……”

  我说得很慢,眼睛注视她,忽见她的脸刷地失去血色,异乎寻常地惨白,我到嘴边的话都没有说完。

  “我的朋友!”她说道,但是目光没有移向我,“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幸福,超出了我想像人所能得到的;不过,要相信我这话:我们生来并不是为了幸福。”

  “除了幸福,心灵还有什么更高的追求呢?”我冲动地嚷道。

  她却喃喃地说:“圣洁……”这话说得声音极低,我不如说是猜出来的,而不是听到的。

  我的全部幸福张开翅膀,离开我而冲上云天。

  “没有你,我根本达不到。”我说道。我随即将额头埋到她双膝里,像孩子一样哭起来,但流的不是伤心泪,而是爱情泪。我又重复说:“没有你不行,没有你不行!”

  这一天像往日一样过去了。然而到了晚上,阿莉莎没有戴那副紫晶小十字架。我信守诺言,次日拂晓便不辞而别。

  我离开的第三天,收到这样一封古怪的信,开头还引了莎士比亚剧中的几句诗:

  又弹起这曲调,节奏逐渐消沉,
  经我耳畔,如微风吹拂紫罗兰;
  声音轻柔,偷走紫罗兰的清芬,
  偷走还奉送。够了,不要再弹;
  现在听来,不如从前那样香甜①。……

  ①原文为英文,引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

  不错!我情不自禁,一上午都在寻找你,我的兄弟!我无法相信你真的走了。心中还怨你信守诺言。我总想:这是场游戏,我随时会看到他会从树丛后面出来。——其实不然!你果真走了。谢谢。

  这天余下来的时间,我的头脑就一直翻腾着一些想法,希望告诉你——而且,我还产生一种真切的、莫名其妙的担心,这些想法,我若是不告诉你,以后就会觉得对不住你,该受作的谴责。……

  你到封格斯马尔的头几个小时,我就感到在你身边,整个身心都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我先是惊讶,很快又不安了。你对我说过:“十分满足,此外别无他求!”唉!正是这一点令我不安……

  我的朋友,我怕让你误解,尤其怕你把我心灵纯粹强烈感情的表露,当作一种精妙的推理(噢!若是推理,该是多么笨拙啊!)。

  “幸福如不能让人满足,那就算不上幸福”,这是你对我说的,还记得吗?当时,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好。——不,杰罗姆,幸福不能让我们满足。杰罗姆,它也不应该让我们满足。这种乐趣无穷的满足感,我不能看作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秋天见面时不是已经明白,这种满足掩盖多大的痛苦吗?……

  真实存在的!唆!上帝保佑并非如此!我们生来是为了另一种幸福……我们以往的通信毁了我们秋天的会面,同样,回想你昨天跟我在一起的情景,也消除了我今天写信的魅力。我从前给你写信时的那种陶醉心情哪里去了?我们通过书信,通过见面,耗尽了我们的爱情所能期望的全部最单纯的快乐。现在,我忍不住要像《第十二夜》的奥西诺那样高喊:

  “够了!不要再弹!现在听来,不如刚才那么香甜。”

  别了,我的朋友。“从现在开始爱上帝吧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唉!你能明白我是多么爱你吗?……一生一世我都将是你的

  阿莉莎


  我对付不了美德的陷阱。凡是英雄之举,都会令我眼花缭乱,倾心仿效,因为我没有把美德从爱情中分离出去。阿莉莎的信激发出我的最轻率的热忱。上帝明鉴,我仅仅是为了她,才奋力走上更高的美德之路。任何小径,只要是往上攀登,都能引我同她会合。啊!地面再怎么忽然缩小也不为快,但愿最后只能载我们二人!唉!我没有怀疑她的巧饰,也难以想像她能借助峰巅再次逃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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