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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舅父和阿莉莎打算六月份去尼姆郊区看望朱丽叶,那是她的预产期;不过,那边的消息不太好,他们便提前动身了。

  到尼姆之后,阿莉莎给我写信来:

  你的上封信寄到勒阿弗尔时,不巧我们刚刚离开,经过一周才转到我手中,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整整一周,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又惊悚,又猜疑,虚弱得很。我的兄弟啊!只有同你在一起,我才能真正成为我自己,超越我自己……

  朱丽叶身体状况有所好转,说不上哪天就分娩,我们等着,并不怎么担心。她知道我今天早晨给你写信。我们到达埃格一维弗的次日,她就问过我:“杰罗姆呢,他怎么样啦?……他一直给你写信吗?……”我自然不能对她说谎。“你再给他写信时,就告诉他……”她迟疑一下,又含笑极为轻柔地说:“……说我治好了。”——她给我写信总那么快活,只怕她是做戏骗我,也骗她自己……她今天用来营造幸福的东西,同她从前所梦想的大相径庭,而当初她的幸福应当取决于她所梦想的东西!……噢!

  所谓的幸福同心灵相去不远,而似乎构成幸福的外部因素则无足轻重!我独自在常青灌木丛那边漫步,有许多感触,这里就不赘述了;不过我要说一点:最令我惊讶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更快活。朱丽叶幸福了,我应当满心欢喜才是……然而为什么又无缘无故地伤感,而我却摆脱不掉这种情绪呢?……你从意大利给我写信那时候,我善于通过你观察万物;而现在我没有你所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从你那儿偷来的。还有,我在封格斯马尔和勒阿弗尔,养成了忍耐雨天的抗力;可是到了这里,这种抗力用不上了,而我感到它派不上用场,心中便觉不安。当地人和景物的笑容令我不快;我所说的“忧愁”,也许仅仅不像他们那样喧闹罢了……毫无疑问,从前我的快乐中搀杂几分骄傲,因为现在,我来到这种陌生的欢快的氛围,就有一种近似屈辱的感觉。

  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未能怎么祈祷:我有一种幼稚的感觉,上帝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再见,我马上就撂笔了。我感到羞愧,竟然这样亵渎上帝,表现出软弱和伤感,而且还老实承认,写信告诉你这一切,这封信如果今晚不寄走,明天我就可能撕掉……


  接下来的一封信,就只谈了刚出生的小外侄女,打算请她做教母,朱丽叶多么高兴、舅父多么高兴,就是不提她本人的感想。

  继而,又是从封格斯马尔写来的信了,七月份朱丽叶去了那里……

  今天早晨,爱德华和朱丽叶离开了我们。我最舍不得的还是我那小教女,半年之后再见面,恐怕认不出她的每一个动作了;而到现在为止,她的一举一动,无不是在我的注视下生发出来的。人的成长,总是那么神妙难测而令人惊讶!我们只是因为不大留意,才没有经常产生这种惊奇之感。

  有多少时辰,我俯看这充满希望的小摇篮。由于何等自私、自满和不求上进,人的这种发展就戛然而止,距离上帝那么远就固定下来呢?唉!假如我们能够,而且愿意靠上帝再近一点儿……那种竞赛该有多好啊!

  看来朱丽叶很幸福。我见她放弃钢琴和阅读,起初我还挺伤心。可是,爱德华·泰西埃不喜欢音乐,对书籍也没有什么大兴趣,因此,朱丽叶不去寻求不能与他分享的乐趣,也算是明智之举。反之,她对丈夫的营生渐渐发生兴趣,而丈夫也让她了解所有生意情况。今年,他的生意有很大发展,他还开玩笑地说,他结了这门婚事,才在勒阿弗尔赢得大量客户。最近这次外出洽谈生意,爱德华还让罗贝尔陪同,对他关怀备至,并说了解他的性格,可望他对这项工作实实在在产生兴趣。

  父亲的身体好多了。眼见女儿幸福了,他也年轻起来,又开始关心农场、花园,有时还让我继续高声给他念书。前一阶段阿什布通小姐也在,我开始给他们念德·于伯夺男爵的游记,我对这本书也产生浓厚的兴趣,由于泰西埃一家人来才中断。现在,我有更多的时间用来读书;不过,我还等你给予指点。今天上午,我一连翻看了好几本书,对哪一本也不感兴趣!……


  从这时候起,阿莉莎的信越发暧昧而急迫了。夏末,她在给我的信中这样写道:

  我怕让你担心,就没有告诉你,我是多么盼望你回来。在重新见到你之前,我度日如年,每一夭都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还有两个月呀!我觉得比我们已经别离的全部时间还要长!我在等待中为了消磨时光所干的事儿,在我看来全是暂时性的,无足挂齿,我强制自己做什么都做不下去。书籍丧失了灵验,读起来索然无味;散步也吸引不了我,整个大自然都失去了魔力,花园也黯然失色,没有了芳香。我羡慕起你当兵的苦差事儿,羡慕不由你选择的强制训练。那种训练让你顾不了自己,让你疲惫不堪,鲸吞你的白天,而到了晚间,又把你困乏的身子推入梦乡。你向我谈到的操练,描绘得活灵活现,真叫我心神不宁。这几天夜晚我觉都睡不好,好几次惊醒,听见了起床号声,实实在在听到了。你说的那种微微的陶醉、清晨的那种轻快、那种惺伙的状态……我都能想像得真真切切。在清冷的灿烂曙光中,马尔泽维尔高原的景色该有多美!……

  近来我的身体不大好;唔!也没有什么大事儿。大概只是因为盼你的心情急切了些。


  六周之后,我又收到一封信:

  我的朋友,这是我最后一封信了。你的归期虽然还未确定,但是也不会久拖了,因此我不能再给你写信了。本来我希望在封格斯马尔田庄与你相见,可是现在季节变得很糟,天气非常冷了,父亲开口闭口要回城。朱丽叶和罗贝尔都不在跟前,让你住在我们那家一点问题也没有;不过,你最好住到菲莉西姑妈那里,她也会很高兴接待你的。

  相见的日期迫近,我盼望的心情也越发焦急了,简直惶恐起来了。原先那么盼你回来,现在仿佛又怕你回来;我尽量不去想它。我想像听见你按门铃的声音、你上楼的脚步声,而我的心即刻停止跳动,或者感到不适……

  尤其不要期望我能对你说什么……我感到我的过去就此完结,往前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生命停止了……

  不料四天之后,即我复员的前一周,我又收到她一封短简:

  我的朋友,我完全同意你的想法:不在勒阿弗尔逗留太久,也不把我们久别后第一次见面的时间拉得太长。我们在信中什么都写到了,见了面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既然从二十八号起,你就得回巴黎注册,那你就别犹豫,甚至不要惋惜只同我们一起呆了两天。我们不是有整整一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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