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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果园里,正采摘在墙脚下初放的菊花:花香和山毛榉树枯叶的芬芳相混杂。空气中弥漫着秋意。阳光只有照在几排靠墙的果树上,才显出几分暖意,不过东半边的天空格外纯净。她的脸几乎让大帽子全遮任了:那顶译兰帽,是阿贝尔旅游时给她带回来的,她立即就戴上了。我走近时,她没有立即回过身,但是禁不止微微抖了一下,表明她听出了我的脚步声。我已经全身绷紧,鼓起勇气面对她的责备,以及她要射向我的严厉的目光。然而,我快要走到跟前时,好像胆怯了,又放慢了脚步;而她呢,开头也不回身看我,还低着头,好似赌气的孩子,不过背冲着我伸出握满鲜花的手,仿佛示意要我过去。我一见招呼的手势,反而站住了,就觉得好玩似的。她终于回过头,朝我走了几步,抬起那张脸,我方始看见她满面笑容。她的目光照亮一切,我忽又觉得什么都那么简单,那么容易,毫不费劲就开了口,声调极其正常:

  译兰:荷兰的省名。

  “是你的信招我回来的。”

  “这我想到了,”她说道,接着便用婉转的声音冲淡严厉的责备:“我就是生这个气。你为什么曲解我的话呢?当时说得很清楚呀……(现在看来,愁苦和困难,果然都是胡思乱想出来的,完全是我头脑的产物。)我跟你说得明明白白,咱们这样很幸福,你要改变,我拒绝了,你又何必大惊小怪呢?”

  的确,我在她身边感到很幸福,十分幸福,因而我的思想也要同她的思想完全吻合。我不再奢望什么,除了她的微笑,只要像这样,同她手拉着手在暖融融的花径上散步,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任何希望,一下子全打消了,我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美满幸福中,一本正经地对她说道:“如果你认为这样好,咱俩就不订婚了。我收到你的信时,便恍然大悟,自己确是幸福的人,但又要失去幸福了。唔!将我原来的幸福还给我吧,我已经离不开了。我爱你就是爱你,等一辈子也愿意。不过,阿莉莎,最让我受不了的念头,就是你不再爱我,或者怀疑我的爱情。”

  “唉!杰罗姆,我无法怀疑了。”

  她对我说这话的声音,既平静又伤悲;然而,她那微笑焕发光彩,呈现出无比恬静的美;我见了不免惭愧,自己不该这样多心和争辩,我还当即觉得,从她声音深处听出的隐隐伤悲,也只是这种多心和争辩引起的。话锋一转,我又谈起自己的计划、学习,以及可望大有收益的这种新型生活。巴黎高师还不像近年这样子,那时鼓励勤奋学习,只有懒学生和笨学生,才会感到比较严格纪律的压力。我倒喜欢这种修道院式的生活习惯,与外界隔绝,况且,社交界对我也没有什么吸引力,只要阿莉莎害怕,在我眼里就立刻变得可憎了。在巴黎,阿什布通小姐还保留她和我母亲同住的那套房间。阿贝尔和我在巴黎,只有她这么一个熟人,每星期天,我们都要去她那儿坐几小时。每星期天,我都要给阿莉莎写信,好让她完全了解我的生活。

  我们坐到敞开的温床的框架上,只见黄瓜粗大的藤蔓爬出来,最后一茬黄瓜已经摘掉了。阿莉莎听我讲,还问我一些事儿。我还从未感到她如此温柔而专注,如此殷切而情深。担心,忧虑,甚至极轻微的躁动,都在她的微笑中涣然冰释,都在这种迷人的亲热中化为乌有,犹如雾气消散在清澈的蓝天中一样。

  我们坐在山毛榉小树林的长椅上,过了一会儿,朱丽叶和阿贝尔也来了。这下午的晚半晌,我们又重读斯温伯恩的诗:《时间的胜利》,每人一节轮流读,直到夜幕降临。

  斯温伯恩(1837—1909),英国诗人。

  “好了!”在我们动身的时候,阿莉莎拥抱我,半打趣地说,“现在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胡思乱想了。……”她摆出一副大姐姐的样子,这也许是我行事莽撞使然,也许是她喜欢如此。

  “怎么样!订婚了吧?”我们刚一重又单独在一起,阿贝尔就问我。

  “亲爱的,这事儿不用再提了,”我答道;随即又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补充一句:“这样更好。今天晚上,我比什么时候都更幸福。”

  “我也一样,”他突然搂住我的脖子,高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儿,非常美妙,异乎寻常!我狂热地爱上了朱丽叶!去年我就有所觉察,不过后来,我到外面去闯荡了,在这次重新见你的表姐妹之前,我还不愿意向你透露。现在呢,定了,我这辈子有了着落。

  我爱,岂止爱,对朱丽叶是崇拜!

  “我早就觉得,对你像连襟一样亲热……”

  阿贝尔又笑又闹,紧紧地拥抱我,还像孩子一样,在我们回巴黎的火车座位上打滚。听他这样坦吐爱情,我惊呆了,也感到有点儿别扭,只觉得他的表白中有文学渲染的成分。然而,这样的激情和欢乐,又有什么办法抵制呢?

  “这么说,你已经表白爱情啦?”在他闹腾中间,我终于插言问道。

  “还没有!还没有!”他高声答道,“我不想匆忙翻过这事的最迷人的一章。

  爱情最美好的时刻,

  并不是说出:我爱你……

  “嘿!你这慢功夫大师,你不会责怪我吧。”

  “说到底,”我有点儿恼火,又说道,“你认为她那方面,也……?”

  “她这次又见到我时有多慌乱,你没有注意到吗?这次拜访自始至终,她是那么激动,脸一阵一阵红,话也特别多!……是啊,你当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了,心思全放在阿莉莎身上……她还问我问这问那!如饥似渴地听我说话!这一年来,她的智力发展极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说她不爱看书;你总认为只有阿莉莎才喜欢书……然而,老弟,她懂得那么多,真叫人吃惊!你知道晚饭前,我们玩什么了吗?一起回想但丁的一首抒情诗:我们轮流每人背诵一句;我背错了时她还纠正。这句诗你肯定知道:

  我是否能理智地对待爱情

  原文为意大利文。

  “你可没有告诉我,她学过意大利文。”

  “就连我也不知道啊。”我说道,心中也颇感意外。

  “怎么可能!开始背诵诗的时候,她就说是你教给她的。”

  “她一定是哪天听到我给她姐姐念了:她常在一旁做衣裳或刺绣,可是见鬼,当时她一点儿也没有显露出来听懂了。”

  “真的!阿莉莎和你,自私得也真够份儿。你们俩完全封闭在自己的爱情里,瞧也不瞧一眼她的才智和心灵的出色展现!我也不是自吹自擂,可毕竟我来得正是时候……嗳!哪里,哪里,我不怪你,这你完全明白,”他说着,又拥抱我。“只求你答应我:只字也不要向阿莉莎透露。我要独自处理这件事。朱丽叶已经堕入情网,这是肯定的,而且相当肯定,我甚至敢把她撂一撂,下次放假再说,这期间连信都不打算给她写。不过,新年放假,你我一道去勒阿弗尔,到那时……”

  “到那时怎么样……”

  “到那时,阿莉莎就会突然得知我们订婚了。我打算这事儿办得干脆利落。你猜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吗?你一直得不到阿莉莎的允诺,我就以我们的榜样给你争取到手。我们要说服她相信,我们总不能在你们之前结婚……”

  他这样一直讲下去,话语像浪涛一样,简直要把我淹没,甚至火车抵达巴黎也不住口,甚至回到学校还讲个没完:我们从火车站步行回校,虽然已是深夜,他还是陪我到宿舍,并且留下一直谈到清晨。

  阿贝尔兴高采烈,把现在和未来一古脑儿全安排了。他展望到了,已经具体讲述我们双双举行婚礼的情景;他还想像并描绘每个人的惊讶和喜悦,自己也迷上了我们的美丽故事,迷上了我们的友谊和他在我的爱情中所起的作用。如此撩人的火热激情难以抵制,我终于觉得受了感染,也渐渐响应他那种虚无缥缈的建议。我们的雄心和勇气,也借助爱情之势膨胀起来:大学一毕业,我们请沃蒂埃牧师主持婚礼,然后四个人动身去旅行,然后我们就干一番大事业,而我们的妻子也乐意同我们合作。阿贝尔对教书不感兴趣,他自认为天生就适于写作,只要创作出几部成功的剧本,就能很快挣到他需要的一大笔钱。至于我这个人,更喜欢研究,不大考虑收益,打算潜心研究宗教哲学,写一部宗教哲学史……可是,怀有那么多希望,现在回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我们又投入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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