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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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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奋的人,也不再烙守先前的拘板狭隘的观念。这本身不止是康复的问题,还有生命的充实与重新进发、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统;这血流要浸润我的思想,一个一个浸润我的思想、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远、敏锐而隐秘的神经,并为之傅彩。因为,强壮还是衰弱,人总要适应,肌体依据自身的力量而组结;但愿力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这种种思想,当时我并没有;这里的描绘不免走样。老实说,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白省,仅仅受一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过分贪求地望眼,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蜕变。必须让隐去的性格从容地再现,不应人为地培养。放任我的头脑,并非放弃,而是休闲,我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觉得神圣的一切。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丘兹,我跑在塔奥尔米纳①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上,大声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唤他: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的村镇。 当时我惟一勉力坚持做的,就是逐个叱喝或消除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观念有关的一切表现。基于对我的学识的鄙夷,也出于对我这学者的情趣的蔑视,我不肯去参观亚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进,也没有停下来看看波斯图姆巍峨的神庙;不过,两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祷哪路神仙。 我怎么说惟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焕然一新,能引起我的兴趣吗?图新而尚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像,但是我悠然神往,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矢志使我的体魄强健起来,晒得黑黑的。我们在萨莱诺附近离开海岸,到达拉维洛。那里空气更加清爽,岩石千姿百态,幽靓回绝,山谷深邃莫测,胜境有助于游兴,因此我感到身体轻快,流连忘返。 拉维洛与波斯图姆平坦的海岸遥遥相对,它坐落在巉岩上,远离海岸,更近青天。在诺曼底人统治时期,这里是座相当重要的城堡,而今不过是一个狭长的村落;我们去时,恐怕是惟一的外国游客。我们下榻的旅店,从前是一所教会建筑;它坐落在岩山崖上,平台和花园仿佛垂悬于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满葡萄藤的围墙,惟见大海;待走近围墙,才能看到直冲而下的园田;把拉维洛和海岸连接起来的,主要不是小径,而是梯田。拉维洛之上,山势继续拔起。山上空气凉爽,生长着大片的栗子树、北方草木;中间地带是橄榄树、粗大的角斗树,以及树荫下的仙客来;地势再低的近海处,柠檬林则星罗棋布。这些果园都整理成小块梯田,依坡势而起伏,几乎雷同,相互间有小径通连。人们可以像偷儿一样溜进去。在这绿荫下,神思可以远游;叶幕又厚又重,没有一束阳光直射下来;累累的柠檬垂着,宛似颗颗大蜡丸,四处飘香,在树荫下呈青白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实甘甜微涩,非常爽口。 树荫太浓,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过,我拾级而上,并不感到十分疲惫,还有意锻炼自己,闭着嘴往上攀登,一气儿比一气儿走得远,尚有余力可贾。最后到达目标,争强好胜之心得到报赏;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觉得空气更加顺畅地涌人我的胸中。我以从前的勤奋态度来护理身体,已见成效了。 我常常惊奇自己的身体康复得这么快,以致认为当初夸大了病情的严重性,以致怀疑我病得并不是那么严重,以致自嘲还咯了血,甚而遗憾这场病没有更加难治些。 起初我没有摸清自己身体的需要,因此胡治乱治,后来经过耐心品察,在谨慎和疗养方面终于有了一套精妙的办法,并且持之以恒,像游戏一般乐在其中。最令我伤脑筋的,还是我对气温变化的那种病态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于是我把这种过敏归咎于神经脆弱,归咎于后遗症。我决心战胜它。我见几个农民祖胸露臂在田间劳作,看到他们漂亮的皮肤仿佛吸足了阳光,心中艳羡,也想把自己的皮肤晒黑。一天早上,我脱光了身子观察,只见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尽全力也扭不到身后,尤其是皮肤苍白,准确点说是毫无血色,我不禁满面羞愧,潸然泪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但不像往常那样去阿马尔菲,而是直奔覆盖着矮草青苔的岩石;那里远离人家,远离大路,不会被人瞧见。到了那儿,我慢慢脱下衣裳。风有些凉意,但阳光灼热。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下,又躺倒,翻过身子,感到身下坚硬的地面;野草轻轻地拂我。尽管在避风处,我每次喘气还是打寒战。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个肌体的感觉都涌向皮肤。 我们在拉维洛逗留半个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晒太阳。我还是捂着很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觉得碍事和多余的了;我的皮肤增加了弹性,不再总出汗,能够自动调节温度了。 在最后几天的一个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采取了一个大胆的步骤。在我所说的重峦叠峰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里正好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势尽管不大,但在下面却冲成一个小潭,积了一池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边,心里充满了渴望。我久久地凝视光滑的石底,真是纤尘不染,草芥末人,惟有阳光透射,波光粼粼,绚丽多彩。第四天去的时候,我已下了决心,一直走近无比清澈的泉水,未假思索,一下子跳进去,全身没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凉,从水里出来,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里长着薄荷,香气扑鼻。我掐了一些,揉揉叶子,再往我的湿漉漉而滚烫的身子上搓。我久久地自我端详,心中喜不自胜,再也没有丝毫的羞愧。我的身体显得匀称,有性感,而且中看,虽说不够强健,但是以后会健壮起来的。 1-07 由此可见,我的全部行为、全部工作,就是锻炼身体;这固然蕴涵着我那变化了的观念,但是在我眼里也仅仅成了一种训练、一种手段,本身再也不能满足我了。 还有一次行动,在你们看来也许是可笑的,不过我要重新提起,因为它可以表明,我处心积虑地要在仪表上宣示我内中的衍变、迫切心理达到了何等幼稚可笑的程度:在阿马尔菲,我剃掉了胡子。 在那之前,我的胡子全部蓄留,头发理得很短,从未想到自己无妨换一种发型。我头一次在岩石上脱光身子的那天,突然感到胡子碍事,仿佛它是我无法脱掉的最后一件衣裳。须知我的胡子不是锥型,而是方形,梳理得很齐整;我觉得它像假的,样子既可笑,又非常讨厌。回到旅店客房,照照镜子,还是讨厌,那是我一贯的模样:文献学院的毕业生,吃罢午饭,立刻去阿马尔菲,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市镇很小,在广场上仅有一家大众理发店,我也只好将就了。这是赶集的日子,理发店里挤满了人,不得不没完没了地等下去;然而,不管是令人疑惧的剃刀、发黄的肥皂刷、店里的气味,还是理发匠的猥辞,什么也不能使我退却。感到剪刀下去,胡须纷纷飘落,我就像摘下面具一般。重新露面的时候,我极力克制的紧张情绪不是欢快,而是后怕,这又有何妨!我只是认定,并不责怪这种感觉。我看自己的样子挺漂亮,因此,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觉得人家洞烛了我的思想,而是陡然觉得这种思想极为骇人。 胡子剃掉,头发倒留了起来。 这就是我新的形体,暂时还无所事事,但以后会有所作为的。相信这形体为我自己会有惊人之举,不过还要宽以时日,我心想要看日后,待它更加成熟之时。这样一来,玛丝琳就会误解。的确,我的眼神的变化,尤其是我刮掉胡子那天的新模样,很可能引起了她的不安;不过,她已经非常爱我,不会仔细打量我;再说,我也尽量使她放心。关键是不让她打扰我的再生,为了掩她耳目,我只好伪装起来。 显而易见,玛丝琳嫁的人和爱的人,并不是我的“新形体”。这一点我常常在心中叨念,以便时刻惕厉,着意掩饰,只给她一个表象;而这表象为了显得始终一贯,忠贞不渝,变得日益虚假了。 我同玛丝琳的关系暂时维持原状,尽管我们的杭席之欢越来越浓烈。我的掩饰本身(如果可以这样说我要防止她判断我的思想的行为),我的掩饰也使情欲倍增。我是说这种情欢使我经常照顾玛丝琳。被迫作假,开头我也许有点为难。然而,我很快就明白,公认的最卑劣之事(此处只举说谎一件)难于下手,只是对从未干过的人而言;一旦干了出来,哪一件都会很快变得既容易又有趣,给人以再干的甜头,不久好像就顺情合理了。如同在任何事情上战胜了最初的厌恶心理那样,我最终也尝到了隐瞒的甜头,于是乐在其中,仿佛在施展我的尚未认识的能力。我在更加丰富充实的生活中,每天都走向更加甜美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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