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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三卷 第二章

  这场交谈不像范妮计划的那样短,也不像她设想的那样解决问题。克劳福德先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得掉的。他正像托马斯爵士希望的那样百折不挠。他盲目自信,起初非要认为她的确爱他,尽管她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后来,他不得不承认她对她目前的感情还真不含糊,于是便自负地认为,他早晚能让她的感情符合他的心愿。

  他坠人了情网,深深地坠入了情网。这种爱,受一种积极、乐观的精神的驱动,表现得热烈有余,深沉不足。正是由于范妮拒绝了他,他把她的感情看得更加可贵,便决计要迫使她爱上自己,这就既荣耀又幸福。

  他不肯绝望,不肯罢休。他有充分的理由不屈不挠地去爱她。他知道她人品好,能满足他对持久幸福的强烈愿望。她现在说她不愿意,说明她既不贪心,性情又那么娴淑(这是他认为最难得的品质),更加激发了他的愿望,坚定了他的决心。他不知道他要征服的这颗心早已另有所属。他丝毫没往这方面猜疑。他认为她很少想过这种事情,因而决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他觉得她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少女,清纯的心灵像妙丽的姿容一样招人喜爱。他还认定她只是因为生性腼腆,才没有领会他的百般殷勤,他的求婚来得太突然,太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时不知所措,根本想象不到事情有多么奇妙。

  一旦他被理解,他岂不是就会成功吗?他完全相信这一点。像他这样的人,不管爱上谁,只要坚持下去,必然会得到回报,而且为期不会远。一想到不久就会让她爱上他,他不禁满怀喜悦,她眼下不爱他也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对于亨利·克劳福德来说,有点小小的困难要克服倒不是什么坏事。他会因此更来劲。他以前赢得别的姑娘的心都太容易了,现在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越发激起了他的精神。

  然而,范妮长了这么大还没遇到过什么顺心事,因而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令人愉快的地方,只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她发现他执意要坚持下去。但是,她被迫说出那番话之后,他怎么还那么死乞白赖,真叫她无法理解。她对他说过,她不爱他,不能爱他,肯定永远不会爱他:这是绝对不可能改变的,这件事使她感到极为痛苦,她求他永远不要再提这个问题,让她马上离开他,这件事就算彻底了结了。当对方进一步催逼的时候,她又补充说,她认为他们的性情完全不同,彼此不可能相爱,无论从性格、教养,还是从习惯来看,他们俩都不相配。这些话她都说过了,而且说得情真意切,然而还是无济于事,对方连忙否认两人的性情有什么不合的,两人的境况有什么不配的。他明确地宣布:他仍然要爱,仍然抱有希望!

  范妮很清楚自己的意思,但是对自己的举止却拿不准。她的举止过于文雅,真是不可救药。她不知道她的文雅举止如何大大掩盖了她的矢志不移。她的羞怯、感恩、温柔使她每次表示回绝的时候,好像是在自我克制,至少让人觉得,她弄得自己几乎像他一样痛苦。克劳福德先生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位克劳福德先生。原来的那位克劳福德先生是玛丽亚·伯特伦偷偷摸摸的、阴险狡诈的、用情不专的恋人,她厌恶他,不愿见到他,也不愿搭理他,认为他身上没有一点好品质,即使他能讨人喜欢,她也不承认他有任何讨人喜欢之处。他现在成了这样一位克劳福德先生:他怀着炽热无私的爱向她求起婚来;他的感情看来变得真挚赤诚,他的幸福观完全建立在为了爱情而结婚的基础上;他滔滔不绝地述说起他所意识到的她身上的种种优点,一而再、再而三地描述他对她的感情,搜肠刮肚地用言语,用他这么一个才华出众的人的语言、腔调和神情向她证明,他所以追求她是因为她温柔,因为她贤良,而尤为重要的是,他现在是帮助威廉晋升的克劳福德先生呀!

  这就起了变化啦!这就欠下了人情,势必要影响她如何抉择。她本来可以像在索瑟顿庭园和曼斯菲尔德剧场里那样,以维护贞洁的尊严愤然地蔑视他,可他现在来找她就有权要求她另眼相待。她必须对他谦恭有礼,必须对他怜悯有加。她必须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无论看在自己的分上还是看在哥哥的分上,她都必须有感恩戴德之心。这样一来,她的表现充满了怜悯和焦虑,她回绝他的话里夹杂着许多感激和关切之词,这对克劳福德这样盲目自信的人来说,她的拒绝的真实性,至少是坚定程度,就颇为值得怀疑。他在谈话结束时,所以会一再宣称要锲而不舍、再接再厉、不屈不挠地追求下去,并不像范妮认为的那样荒诞无稽。

  克劳福德很不情愿她让她走了,但是临别时,从他的神情上看,他丝毫没有绝望,他说话并非心口不一,她也不要指望他会变得理智一些。

  范妮现在恼火了。见他如此自私、狭隘地胡搅蛮缠,她不禁有点怨艾。这又是先前令她吃惊、令她厌恶的那种不体谅他人,不尊重他人。这又是先前令她不屑一顾的那个克劳福德先生的德行。只要自己快活,他可以全然没有人情,不讲人道——唉!一个没有情意的人,是不会有什么道义准则的,这岂不是历来如此吗?她的感情若不是另有所属——也许本不该另有所属——他也永远休想得到。

  范妮坐在楼上,一边琢磨炉火给她带来的过于奢侈的享受,一边想着刚才的事情。她想的都是不折不扣的真情实事,心里觉得十分悲哀。她对过去和现在都感到惊诧,她在猜想下一步又该出什么事。在紧张不安之中,她什么都想不出个究竟,只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爱克劳福德先生,加上有一炉火供她坐在那里取暖,让她左思右想,倒也觉得颇为快乐。

  托马斯爵士只好或者说甘愿等到第二天,再了解两个年轻人交谈的结果。到了第二天,他见到了克劳福德先生,听了他的述说。他先是感到失望。他本来希望情况会好一些。他原以为,像克劳福德先生这样一个年轻人,对范妮这样一个性情温柔的姑娘恳求一个钟头。是不会徒劳无功的。但是,一看到这位求婚者态度那么坚决,满怀信心地定要坚持下去,他又很快得到了安慰。眼见当事人那副稳操胜券的样子,他也很快放下心来。

  他从礼貌,到赞扬,到关照,凡是有助于促成这桩好事的,他是样样在所不辞。他赞赏了克劳福德先生的坚定不移,称赞了范妮,认为这两人的结合仍然是世上最美满的事情。曼斯菲尔德庄园随时欢迎克劳福德先生的到来。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想多长时间来一次,完全由他决定,全看他兴之所在。对于他外甥女的家人和朋友来说,大家在这件事上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心愿,凡是爱她的人都得朝一个目标努力。

  凡是能起鼓励作用的话全都说到了,每一句鼓励的话都给喜不自禁、感激不尽地接受了,两位先生分别时成了最好的朋友。

  眼见着这件事已经有了个极其妥当、极有希望的基础,托马斯爵士感到颇为得意,便决定不再强求外甥女,不再去公开干涉。范妮有那样的性情,他觉得要影响她的最好办法,就是关心她。恳求只能来自一个方面。她很清楚一家人的心愿,一家人若是能宽容一些,就会最有效地促成这件事。因此,基于这个原则,托马斯爵士利用第一次和她说话的机会,为了能够打动她,以温和而严肃的口吻说:“范妮,我又见到了克劳福德先生,从他那里了解到你们之间的确切情况。他是一个很不一般的年轻人,不管这件事情怎么样,你应该意识到他的情意非同寻常。不过,你还年轻,不知道一般人的爱情短暂多变,不大牢靠,因此,对于他碰了钉子还锲而不舍,你就不像我那样觉得令人惊叹。对他来说,这完全是从感情出发,他这样做没有什么好称道的,或许也不值得称道。不过,由于他做出了这么如意的选择,他的坚定不移也就显得非常可贵了。如果他选择的对象不是这么无可指摘,我就会责怪他不该这么锲而不舍。”

  “说实话,姨父,”范妮说,“我感到很遗憾,克劳福德先生居然还要继续——我知道这是给我很大的面子,我觉得自己完全不配受到这样的抬举。可我深知,也对他说过了,我永远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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