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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记(5)


  “我高尚的妻呀,”阿尔默深受感动,“直到如今我才明白你的天性有多高有多深,今后什么也不会瞒着你了。那就告诉你吧,这块绯红的手印貌似肤浅,其实紧紧抓住了你身体,那力量之大,我以前真没料到。我已经给你下了一些药,它的功效除了改变你整个生理系统外,什么都能做到,只剩下一种办法还没试过。要是它失败,咱们就完了。”

  “这事你为什么犹犹豫豫不早些告诉我?”她问。

  “因为,乔治亚娜,”阿尔默声音一沉,“有危险。”

  “危险?其实只有一个危险——就是这个可怕的印记会留在我脸上!”乔治亚娜喊道,“去掉它,去掉它吧,不管什么代价,哪怕咱俩都变成疯子!”

  “老天在上,你的话太对啦。”阿尔默悲哀地说,“现在,最亲爱的,回你闺房去吧,再过一会儿,一切都会经受考验。”

  他送她回房,并庄严而温存地向她告别,这份庄严与温存远远胜过一切言词,表明他们如今承担了多大的风险。他走后,乔治亚娜陷入沉思,把阿尔默的个性反复琢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全面更公正。她满怀喜悦却又瑟瑟颤抖,想到他高尚的爱情——那么纯洁,那么崇高,以致这种爱只肯容纳尽善尽美,却不愿屈就比他梦寐已求的稍嫌逊色的任何天性。现在她感到,这种感情比那种宁愿为她着想而忍受缺憾的低劣感情宝贵得多,而将完美降格到现实水平就是对崇高爱情的背叛。她全心全意地祈祷,哪怕只能短短一瞬,也愿满足丈夫至高至深的观念。她十分清楚,比短短一瞬更为长久是不可能的,因为阿尔默的精神永不满足,永在高攀,每时每刻都向往着超越眼前的一瞬。

  丈夫的脚步声惊醒了她的冥想。他端来一只水晶玻璃杯,盛着水一般无色的液体,却又晶莹透亮,犹如那种长生不老药。阿尔默面色苍白,不过,这好像是由于心情极为激动和精神高度紧张,而并非由于恐惧或疑虑。

  “这药水调得非常理想,”他道,以回答乔治亚娜询问的目光。“除非我的全部科学知识欺骗了我,它不可能失败。”

  “除开为了你,亲爱的阿尔默,”他妻子道,“与任何别的方式相比,我宁愿抛弃生命本身,也不愿去掉这块凡人胎记。对那些达到我道德境界的人来说,生命不过是一笔令人悲哀的财富。我要是软弱些,盲目些,倒也许会活得更快乐。我要是坚强些,也许就能怀抱希望忍受下去。可是,看清了自己的本质,我想所有的人当中,我最适合去死!”

  “你最适合上天堂却无须一尝死的滋味!”他丈夫应声道,“可咱们干嘛要谈到死呢?这药不可能失败。瞧瞧它对这株花的作用吧。”

  窗台上有一盆患黄斑病的天竺葵,黄色的斑点遍布所有叶片。阿尔默朝种花的土里倒了一点点药水,须臾,花根就得到了药水的滋润,丑陋的斑点顿时消失于一派生气蓬勃的翠绿。

  “用不着什么证明,”乔治亚娜安详地说,“把杯子给我,我乐于把一切都寄托于你的吩咐。”

  “那就喝吧,崇高的人!”阿尔默钦佩不已,大声说道,“你的心灵纯洁无瑕,你敏感的肉体也将很快变得尽善尽美。”

  她大口喝下药水,把杯子还给他。

  “真爽口,”她平静地一笑,“我觉得它就像来自天堂的清泉水,因为我说不清这淡淡的香气和可口的滋味究竟是什么。它止住了我多日来的焦渴。好啦,亲爱的,让我睡吧,我的感觉正包裹我的灵魂,就像日落时分的叶子包住玫瑰花心一样。”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低柔勉强,仿佛要吐出那一串虚弱拖长的音节已超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话刚吐出芳唇,便酣然入梦。阿尔默守在她身旁,心潮激荡,好像他一生的全部价值都系在这场实验的成败之上。不过,交织在他心中的还有科学家从事研究时的科学态度,最细微的症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她脸泛红潮,呼吸稍稍变化,眼皮微微震颤,全身难以觉察的一阵颤抖。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消逝,他将这些细节都记在了那本大书上,他的深思熟虑在这本书的每一页中都留下了印记,但经年累月的思想全都集中在这最后一页。

  这么忙着,他不忘时时观察那块不幸的手形胎记,每次都不由一个寒噤。然而有一次出于莫名的奇怪冲动,他竟吻了它。吻的时候,精神又在畏缩。而乔治亚娜在沉睡中不安地动了一下,还喃喃一声,仿佛对此表示抗议。阿尔默继续观察,没有徒劳无功。他发现那只绯红的手印起先在乔治亚娜大理石般苍白的脸上十分明显,现在变得渐渐模糊。她仍和先前一样苍白,但胎记伴随她每一次呼吸逐渐失去原先轮廓。它的存在令人生畏,它的消失更令人恐惧。好好看看彩虹如何消失在天空,你就会清楚那个神秘象征如何消失不见。

  “天哪!”它几乎没有啦!”阿尔默自言自语,欣喜若狂。

  “现在简直看不到它了,成功啦!成功啦!现在它只有最淡的玫瑰色,只要她脸蛋微微一红,就能淹没它。可是她这么苍白!”

  他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屋子,照在她脸上。这时忽听见一阵粗野刺耳的吃吃笑声,是他早就熟悉的仆人阿米那达布在高兴。

  “啊,傻瓜!啊,凡夫俗子!”阿尔默有些失态地哈哈大笑。“你为我干得不错!物质与精神——尘世与天堂——这一回都尽了责任!笑吧!你这只有感觉的东西!你已经赢得笑的权利!”

  大喊大叫惊醒了乔治亚娜。她缓缓地睁开双眼,凝望丈夫特为她准备的镜子,发现那绯红的手印已几乎看不出来,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要知道,这手印一度灾难般清晰可辨,险些吓跑了他们夫妻的全部幸福。可是她接着就满脸愁云,寻找着阿尔默的面孔。丈夫真不解这忧愁缘何而起。

  “可怜的阿尔默!”她喃喃地说。

  “可怜?不,我是最富有,最幸福,最得宠的呀!”他大声说,“我举世无双的新娘,我成功啦!你现在完美无缺啦!”

  “我可怜的阿尔默,”她又说一遍,柔情万种,“你目标崇高,行为高尚,不要因为拥有这么高尚纯洁的感情,而拒绝了尘世能给你的最好东西感到懊悔。阿尔默,最亲爱的阿尔默,我就要死了!”

  唉!可悲的真实哟!那只倒霉的小手牢牢攫住了生命的秘密,纽带般将天使的精神与凡人的躯体联结在一起。随着那块胎记最后一点绯红的色彩——那人类缺陷的唯一标志——完全从她脸上消失,如今完美无瑕的女子向空中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她的芳魂在丈夫身旁流连片刻,便向天国飞去。这时,又听到了那刺耳的吃吃笑声!凡间世俗的死亡,就这样压垮了不朽的精神(这精神在尚待开发的混沌领域中,需求更高层次的完美),为自己一成不变的胜利洋洋得意。不过,倘若阿尔默拥有更深刻的智慧,就无须这样抛弃自己的幸福,这幸福本可以将他性质完全相同的尘世生活与天国的生活交织融汇。他受不了短暂的尘世,他的目光本能地超越时间阴影的局限,而且,由于只能在永恒中活上一次,他也未能在眼前的生活中发现完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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