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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哦,妹妹,别说了——现在先别说!光是你又能和我在一起,这就很幸福了。”

  “我要说!”伊芙林娜很倔强,她涨红的脸上燃烧着一种苦涩的残忍。“你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样的生活——你平平安安地坐在这个清静地方,根本不知道我的生活是怎么回事。”

  “哦,伊芙林娜——既然情况这么个样子,你为什么不写信叫我去呢?”

  “就为这,我不能给你写信。难道你猜不出我感到羞耻吗?”

  “你怎么会?给安·伊莉莎写信也会羞耻?”

  伊芙林娜用瘦瘦的臂肘撑起身子,安·伊莉莎则俯下身,拉了拉盖在她肩头上披巾的一角。

  “快躺回去,你会得重伤风的。”

  “重伤风?那吓不着我!你不知道我那段日子是咋过来的。”她在那张旧红木床上坐了起来,脸红扑扑的,牙齿打着战,安·伊莉莎用颤抖的胳膊把她脖子上的围巾裹紧、伊芙林娜一古脑地把她的经历全部倒了出来。这是一段充满苦难和屈辱的经历,离姐姐简单的生活阅历如此遥远,许多地方她简直无法理解。伊芙林娜对这一切熟悉得可怕,她滔滔不绝于那些安·伊莉莎刚猜到一半就不敢再往下猜的事情。对安·伊莉莎来说,妹妹的讲述方式似乎要比她所讲述的那个真实的故事更为陌生,更为可怕。得知自己的妹夫吸毒是一回事——老天做证这事已经够糟的了;而从妹妹没有血色的嘴唇中得知那个词背后的龉龃含义却是另一回事——比那更糟!

  伊芙林娜只知道自己的痛苦,而别人的痛苦她却丝毫意识不到。她坐得直直的,在安·伊莉莎的怀抱中发抖,但她仍然不停地详详细细地讲述着她那段可怕的经历。

  “我们刚刚到了那里,他就发现那工作不像他想的那么好,他马上就变了。开始我还以为他有病了——我当时常想把他留在家里照顾他。后来我发现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常一次出门几个小时,回来时,眼睛像是有层雾罩在上面似的。有时他甚至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即使认得出来,也像是在恨我。有一次他打我这儿,”她摸着她的胸部说,“你记得吗,安·伊莉莎?那次他一个星期没来看我们——那次我们一起去中央公园之后——你我都以为他肯定病了。”

  安·伊莉莎点了点头。

  “对,那次就是因为这——他那时正上瘾呢。可还没有到这地步。我们去了那儿大约一个月以后他整整失踪了一个星期。钟表店把他接了回去,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但第二次他们就把他给开消了,他就这么游荡了好长时间才算另找了份工作,钱花光以后,我们不得不搬到一个便宜的地方去住。他在那儿找了点活干,可他们付给他的报酬少得可怜,他没在那儿干多久。当他发现我有了孩子——”

  “孩子?”安·伊莉莎的声音在发抖。

  “死了——只活了一天。当他发现我有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发狂了,他说他没有一分钱付医药费,还让我给你写信求助。他总认为你有钱,藏了起来,我不知道。”她转向姐姐,眼中充满悔恨。“就是他让我从你手里把那一百块钱拿走的。”

  “好了,好了,不管怎样,那钱我一直就是想送给你的。”

  “是,但如果他不一直缠着我的话,我就不会接受那笔钱。他常常让我按他的意愿办事。我说我不愿写信问你再要钱时,他便说我最好试着自己挣些钱回来。就是那次,他打了我……哦,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费了好大劲才在女帽商那儿找到了一份活干,可我病得太厉害,没法干下去。我的病没好过。我一直希望我死了倒好,安·伊莉莎。”

  “不,不,伊芙林娜。”

  “是的,的确是。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们典当了家具;因为我们付不起房租,他们把我们赶了出来,然后我们就和霍赫米勒太太住在一起。”

  安·伊莉莎把她抱得紧紧地以掩盖她自己的恐惧。“霍赫米勒太太?”

  “你不知道她去了那儿吗?我们到那儿一个月后她也搬去了。她对我不坏,我想她打算帮他戒掉——但是琳达——”

  “琳达——?”

  “哎,我的病越来越严重,他也总是在外面,一出去就好几天,是大夫找人把我送进了医院的。”

  “医院?妹妹啊——妹妹!”

  “这比跟他在一起要好得多;大夫们对我真的很好。那孩子生下来后我病得很厉害,不得不住了很长时间的院。一天我正在医院躺着,霍赫米勒太太进来了,脸白得像一张纸。她对我说他和琳达私奔了,把她所有的钱都卷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事。”她突然大笑一声,随即就咳嗽起来。

  安·伊莉莎想劝她躺下去睡觉,可她不把她的故事讲完,是平静不下来的。在得知拉米私奔的消息后,她又得上了肺炎,被送往另一家医院,住了很长时间——她也记不得到底多长时间了。对她来说,生活已经被彻底毁坏,日期也失去了任何意义。她出院后发现霍赫米勒太太也走了。她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一位来医院探视病人的女士对她很好,帮她找了份做家务的工作,但她身体太弱人家也不能留用她。后来她又到市中心的一家餐馆当招待,但有一天当她递盘子时晕倒了,当天晚上他们付她工钱时告诉她不用再来了。

  “自那以后我就在街上要饭——”(安·伊莉莎把妹妹抱得更紧了)“——上星期一个下午,在一家剧院门口,我遇到一个人,长相不错,有点像霍金斯先生,他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对他说如果他能给我五块钱,我就能买一张回纽约的车票,他很仔细地看了我一通,说,好吧,如果我真的需要,他会领我去车站,到那儿后给我五块钱。就这样——他买了车票,把我送上车厢。”

  伊芙林娜躺了下去,土黄色的瘦脸几乎完全埋进了那白色的枕头中。安·伊莉莎俯身看着她。就这样,她们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在一起,过了很长时间。

  她们就这样默默地拥抱着,突然有人走了进来,安·伊莉莎抬头看见梅林斯小姐站在门口。

  “我的天,班纳小姐!你在干什么?伊芙林娜小姐——拉米夫人——这是你吗?”

  梅林斯小姐的眼珠,从眼窝中跳出来,从伊芙林娜毫无血色的脸上跳到杯盘狼藉的餐桌和那些堆在地板上的旧衣服上;然后又跳回到安·伊莉莎。而后者则以一位防范者的姿态站在妹妹和裁缝之间。

  “我妹妹伊芙林娜刚回来——回来看看我,她在路上得病了——我想是得了感冒——所以她一进屋我就让她赶紧上床了。”

  安·伊莉莎很吃惊地发现她的声音竟然如此有力、平稳,这给她鼓了不少后劲,她继续说,眼睛仍然盯着梅林斯小姐困惑的面孔,“拉米先生去西部了——为生意上的事;伊芙林娜准备和我住在一起,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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