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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安塞尔莫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每当他一个人待着的时间长了——他是经常一个人待着的——这个杀人的问题就在他心里浮起。

  他想,我弄不懂这个英国人。他对我说过,他不在乎杀人。可是他的样子既敏感又善良。也许对年轻人来说,这是无所谓的。也许对外国人来说,或者对不信奉我们的宗教的人们来说,态度就不一样。不过依我看,凡是杀人的人,迟早都要变得毫无人性,而且即使杀人是必要的,它仍然是大罪过,事后我们要花极大的力气才能赎罪。

  天黑了,他望着公路对面的灯光,双手拍胸脯取暖。他想,现在一定要回营地去了。但是有一种情感使他仍待在公路边的那棵树旁没走。这时雪下得更大了,安塞尔莫就想,要是今夜能炸桥就好了。这样的夜晚,拿下哨所,炸掉大桥,都不是难事,一下子可以全都干好。这样的夜晚,干什么事都行。

  随后他靠着树站在那里,轻轻地跺着脚,不再去想那桥了。黑夜的来临总让他感到孤单,今夜他感到格外孤单,心里空落落的。往日里,他孤单的时候可以靠祷告来帮忙,他经常在打猎回家的路上反反复覆地念着同一段祷文,这使他觉得好受一点。但是革命以后,他一次也没祷告过。他感到若有所失,但是他认为现在再祷告是不适当的,是言行不一致的,他不愿祈求任何恩宠,或接受与众不同的待遇。

  他想,我是感到孤单,但是所有当兵的人,他们的老婆,那些失去家人或爹娘的人都一样。我没老婆了,幸好在革命前她就死了。她是不会理解的,我无儿无女,再不会有儿女了。白天没事干的时候我感到孤单,可是黑夜来到了感到更孤单。不过,我有一件东西无论是谁,哪怕天主都没法夺走的,那就是我给共和国好好出过力了。我一直在为以后我们大家可以分享的好处而出力。革命一开始,我就尽力而为,我每件事都问心无愧。

  只是杀人的事让我感到惭愧。不过以后一定有机会来补偿,因为有这种罪孽的人可不少,以后当然会想出一个办法来补救的。我倒要跟这个英国人谈谈这件事,不过人家年轻,不一定能理解。他提起过杀人的问题。要不,就是我提起的吧?他一定杀过很多人,不过他没露出喜欢干这种事的迹象。喜欢杀人的人骨子里就堕落。

  他想,杀人一定是罪大恶极的事。因为我知道,即便是必须要做,我们也没权利杀人。可是在西班牙,杀人太随便啦,而且常常是没有真正的必要,草菅人命的事太多了,事后都无法补救。他想,我还是别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思吧。但愿有赎罪的办法,让人们现在就开始做,因为我一辈子干的事情中只有这件让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感到难受。任何别的事情都可以得到宽恕,你总有机会做些好事或者用什么合理的办法来补偿。可是杀人这种事,在我看来,肯定是罪大恶极的,我希望能弥补这件事。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一个人可以为国家做些什么工作或者力所能及的事来消除杀人的罪孽。也许像在教堂里做礼拜时的捐献,他想着,教会把赎罪安排得好好的,想到这个,他就高兴起来,微笑起来。就在他在黑暗中微笑的时候,罗伯特·乔丹朝他走来。罗伯特·乔丹悄悄地走来,走到老头儿跟前他才看到。

  “你好吗,老头子?”罗伯特·乔丹压低了声音说,还拍拍他的背。

  “冷得很哪。”安塞尔莫说,费尔南多站得稍远些,背着风雪。

  “来吧,”罗伯特·乔丹低声说,“上山到营地去暖和暖和吧。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这么久,真是愧疚。”

  “那是他们的灯火。”安塞尔莫指点说。

  “哨兵在哪儿?”

  “你在这里看不到。他在转角那边呢。”

  “让他们见鬼去吧,”罗伯特·乔丹说,“到营地再讲吧。来,我们走。”

  “我指给你看。”安塞尔莫说。

  “我一早会来看的,”罗伯特·乔丹说,“来吧,喝一口。”

  他把扁酒瓶递给老头儿。安塞尔莫把瓶子侧过来喝了一口。

  “哎哟,”他说,擦擦嘴,“火烧似的。”

  “来吧,”罗伯特·乔丹在黑暗中说,“咱们走。”

  天色这时黑得只能看到在空中飘舞的雪片和那些一动不动的黑魆魆的松树干。费尔南多站在山坡上,离他们几步路远。罗伯特·乔丹想他真像雪茄烟店门口的木雕印第安人。看来我也得请他喝一口。

  “嗨,费尔南多,”他走上前去说,“来一口吧?”

  “不用,”费尔南多说,“谢谢。”

  罗伯特·乔丹想,我得谢谢你呢,幸亏雪茄烟店门口的印第安人不喝酒。酒剩得不多啦。罗伯特·乔丹想,好样的,我很高兴见到这老头子。他看看安塞尔莫,又拍拍他的背,开始一起上山。

  “我见到你很高兴啊,老头子,”他对安塞尔莫说,“烦闷的时候一见到你人就高兴起来了。来,我们上山吧。”

  他们在雪中爬山。

  “回巴勃罗的宫殿去。”罗伯特·乔丹对安塞尔莫说。这句话用西班牙语说起来很美妙。

  “怕死鬼的宫殿。”安塞尔莫说。

  “没蛋的岩洞。”罗伯特·乔丹乐呵呵地说得比老头的更俏皮。

  “什么蛋?”费尔南多问。

  “玩笑话。”罗伯特·乔丹说,“说笑话呢。不是蛋,你知道,是另外的那一种。”

  “可为什么没了?”费尔南多问。

  “我不知道,”罗伯特·乔丹说,“说起来话可长呢。问比拉尔吧。”他说罢紧搂着安塞尔莫的肩膀一起走,还摇了摇他,“听着,”他说,“见到你真高兴,听到了吗?在这个国家你把一个人留在一个地方,之后竟能在原地方找到他,这不知道会使人多高兴呢。”

  他当着他的面对这个国家竟说出这种不尊重的话,这说明他对他怀着多大的信任和亲密感啊。

  “见到你我也高兴,”安塞尔莫说,“不过,刚才我正打算不等下去了。”

  “你才不会呢,”罗伯特·乔丹高兴地说,“你冻僵了也不会离开。”

  “山上的情况怎么样?”安塞尔莫问。

  “很好,”罗伯特·乔丹说,“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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