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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她俯身凝望炉火,眼前又浮现出那赤裸的棕色身体躺在床上,两条大腿上都是疤痕,右胸肋骨下面有个深深的圆形伤疤,身子一侧有条一直延伸到夹肢窝的白色疤痕。她看到那双闭拢的眼睛,严肃的棕褐色的脸,被掠到了脑后的前额上的黑色鬈发。她挨着他坐在床上,揉着他的两条腿,揉着他小腿肚上绷紧的肌肉,揉着肌肉,让肌肉放松,然后用她握紧的双手轻轻捶打,让抽筋的肌肉放松。

  “怎么样?”她对他说,“小不点儿,腿上好些了吗?”

  “很好,比拉尔。”他闭着眼睛说。

  “要我揉揉胸膛吗?”

  “不,比拉尔。请你别碰。”

  “大腿呢?”

  “不。腿上疼得太厉害啦。”

  “不过,要是让我揉一下,搽点药膏,肌肉就会发热,就能舒服一点儿了。”

  “不,比拉尔。谢谢你。还是别去碰它。”

  “我用酒精给你擦擦。”

  “好的。要很轻很轻。”

  “你最后一次斗牛真了不起。”她对他说,而他回答道:“是,那头牛我宰得真不赖。”

  她给他擦洗之后,给他盖上一条被子,然后上床躺在他身边。他伸出棕褐色的手来摸她,说:“你真是个好女人,比拉尔。”这就算是他说的笑话了。他通常在斗牛之后就睡熟了,她就躺在那儿,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里,听他呼吸。

  他在睡梦中常常会受惊,她就会觉得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还见到他前额上冒出汗珠。要是他惊醒了,她就说,“没事”,然后他又睡去。她就这样跟了他五年,从来没对他不忠过,几乎从来没有。葬礼之后,她就和在斗牛场给斗牛士牵马的巴勃罗相好了,他就像菲尼托消磨一生所宰的那些牛一样壮实。但是现在她知道,牛的劲头、牛的勇气都不能持久,那什么能持久呢?她想,我是持久的。是呀,我是持久的。可是,为了什么呢?

  “玛丽亚,”她说,“注意点你在干什么。这炉火是用来煮东西吃的,可不是用来放火烧掉城市的。”

  正在这时,吉普赛人走进门来。他满身是雪,握着卡宾枪站住了,跺着脚把雪抖掉。

  罗伯特·乔丹站起身来向门边走去。“情况怎么样?”他对吉普赛人说。

  “大桥上每岗两个人,六小时换一次。”吉普赛人说,“养路工小屋那边有八个人和一个班长,这是你的手表。”

  “锯木厂边哨所的情况怎么样?”

  “老头子在那儿,他可以同时监督哨所和公路。”

  “那么公路上呢?”罗伯特·乔丹问。

  “老样子。”吉普赛人说,“没什么特别情况。有几辆汽车。”

  吉普赛人浑身透露出寒意,黑黑的脸冻得皮肤都绷紧了,两手通红。他站在洞口,把外衣脱下来抖雪。

  “我一直等到他们换岗的时候。”他说,“换岗的时间是中午十二点钟和下午六点。这一岗可不短啊。幸亏我不在他们部队里当兵。”

  “我们去找老头子。”罗伯特·乔丹穿上皮外套说。

  “不去。”吉普赛人说,“我现在要烤火、喝碗热汤。我把他守望的地方告诉这里的人,他会给你带路的。嗨,你们这帮二流子,”他对坐在桌边的那些人大声说,“哪个肯带英国人去老头子守望公路的地方?”

  “我去。”费尔南多站起身来,“把地点告诉我。”

  “听着,”吉普赛人说,“那是在……”他将老头儿安塞尔莫放哨的地方告诉了他。

  【第十五章】

  安塞尔莫蹲在一棵大树的背风处,风从树干两边吹过。他紧靠树干蹲着,两手合抱,拢在袖筒里,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外套里缩。他想,要是再待下去,就要冻僵了,那就白耽误工夫了,这英国人叫我一直待到换班的时候,可是他那时还不知道会有这场暴风雪。公路上并没有特殊情况,而且我知道公路对面锯木厂边那哨所的人员部署和活动规律。我现在要回营地去啦。凡是通情达理的人都会指望我回营地去的,他想,我还是再等一会儿再回去吧。那是该死的命令,太死板了,不允许根据具体情况作出改变。他把两只脚互相搓擦,然后从衣袖里抽出手来,弯下身体用手揉腿,再拍打双脚使血液流通。待在树后吹不到风时,倒不特别冷,但他还是要过一会儿就动身走回去。

  他弯身揉脚的当口,听到公路上开来一辆汽车。车轮上系着防滑铁链,有一节铁链啪嗒啪嗒地响着;他望见车子在覆盖着雪的公路上驶来,车身上的油漆绿一块、褐一块的,车窗上涂了蓝色,让人看不到里面,上面只留出一个半圆形的地方没有涂漆,让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那是一辆用过两年的劳斯莱斯轿车,是总参谋部使用的涂了伪装漆的车,安塞尔莫可不知道这情况。他看不见车子里坐着三个军官,身上裹着披风。两个坐在后座,一个坐在对面的折椅上。车子开过去的时候,坐在折椅上的军官正从蓝车窗上的缺口向外张望。安塞尔莫可不知道这情况,他们俩都没有发现对方。

  车子就从他下面的雪地里开过去了。安塞尔莫看见了头戴钢盔、脸色红红的司机,脸和钢盔下面是他身穿的毯子式的披风,他还看到司机身边那勤务兵携带的自动步枪的上半截朝前撅着。车子朝公路上段驶去,安塞尔莫就把手伸进外套,从衬衫袋里掏出从罗伯特·乔丹笔记本上撕下的两张纸,按规格画了一辆汽车的记号。这是那天驶上山的第十辆车。有六辆已回山下,四辆仍然在山上。路上驶过的车并不太多,安塞尔莫也分不清控制着各山口和山顶防线的师参谋部的车辆和总参谋部的车辆之间的区别。师参谋部有福特、菲亚特、奥贝尔、雷诺和雪铁龙等牌的汽车;总参谋部有劳斯莱斯、兰西亚斯、奔驰和伊索塔等。罗伯特·乔丹分得清楚,要是在这儿的是他而不是老头儿,他就能知道那些车子上山的含义了,但是他不在那儿,而老头儿呢,只在那张纸上给每一辆上山去的汽车画上记号罢了。

  安塞尔莫觉得冷得受不了,所以他决定,最好还是在天黑以前回营地去。他不怕迷路,可是他认为再待下去也没意思了。风越刮越冷,雪也不见小。他站起身来,跺跺脚,目光穿过飞舞的雪花望望公路,他并没有动身登山,却仍旧靠在那棵挡风的松树后面不动。

  他想,英国人叫我别走。说不定这会儿他就在路上快到这里了,要是我离开这里,他在雪地里找我可能会迷路。我们这次打仗老是因为缺乏纪律、不听命令而吃苦头,我要再等一等英国人。不过,如果他不马上来,那管他命令不命令,我一定要走。现在有东西可以交差了,我干了不少事,在这儿冻死也没用。

  公路对面锯木厂的烟囱正在冒烟,安塞尔莫在雪中闻得出烟正向他这边飘来。他想,法西斯分子又暖和又舒服,可明天晚上我们要叫他们归天啦。这事情真怪,我可不爱想它。我整整守望了他们一天,可他们跟我们一样是人。我看,要不是他们奉命要盘问一切过路人、检查身分证的话,我满可以走到锯木厂去敲敲门,而且他们准会欢迎我的。我们之间只隔着一道命令。那些人不是法西斯分子。虽说我叫他们法西斯分子,其实不是。他们是穷光蛋,和我们一样。他们绝对不应该和我们打仗,我可不愿意想杀人的事。

  这个哨所里的人都是加利西亚人。今天下午我从他们说话的口音听出来的。他们不会开小差,因为开了小差,一家老小都要给枪毙。加利西亚人要么非常聪明,要么笨蛋野蛮。这两种人我都遇见过。利斯特就是加利西亚人,和佛朗哥是同乡。现在这种季节下雪,我真不知道这些加利西亚人是怎样想的。他们那儿没有这样高的山,他们家乡总下雨,四季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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