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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我以前没有去过贝恩施萨高原,上了以前奥军占据的山坡时,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河的那一边就是我负伤的地方。那里有一条陡峭的新路,来往车辆很多。到路稍平坦的地方,我看见了雾中的树林和险峻的山峦。那些树林可能夺取得很快,所以没有毁坏。再往前,路没有山丘作为屏障了,两旁和上空便用草席挡住。路的终点是个已被毁掉的村庄。前线在前方高处,被许多大炮环绕着。我们找到了金诺,他给我们喝了咖啡,然后我随他去看几个人和救护车站。金诺说

  英国救护车在更靠近贝恩施萨的拉夫奈那里工作。他十分钦佩英国人。他说仍有

  一定的炮击,但是伤员不多。现在雨季开始了,病号将会增多。据说奥军要进

  攻,但是他不相信。据说我们也要进攻,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增援部队,他觉得

  也就拉倒了。食物短缺,他很愿意在戈里齐亚吃顿饱饭。

  金诺说最要命的地方是圣加布莱尔,洛姆那边的进攻拿不下来。他说奥军在我们上方和前面、沿特诺伐山岭的树林里部署了许多大炮,夜晚道路被轰击得厉害。让他神经紧张的是海军的炮队。海军的炮弹弹道低平,你一听见开炮声,立即就能听见炮弹的尖叫声。他们总是双炮齐发,炮弹一个紧跟着一个,爆炸后的弹片吓人的大。他让我看一个弹片,是一个光滑的锯齿形的金属片,有一尺多长,看上去像一种铜锑锡的合金。

  “我并不认为它们有多大的杀伤力,”金诺说。“但是它让我恐惧。所有的炮弹声听着都像直冲你来的。砰的一声,接着就是尖叫和爆炸声。要是它们吓得你半死,就是不负伤又有什么用?”

  他说我们的部队仍在进攻的位置。如果奥军进攻,这里既无电话也无退守之地。高原上那些低低的山倒是防守的好地方,但是义军并未设防。我究竟是怎么想象贝恩施萨的?

  我原以为它地势平坦一些,像个高原的样,没想到这么起伏不平。

  我们回到金诺住的地方,那是一所房子的地窖。我说我觉得一个大致平坦的山脊,比一排小山容易守住。金诺说:“看看圣加布莱尔吧。”

  “是的,”我说,“但那是个特别的例子。与其说它是山脉不如说它是要塞。奥地利人在那儿设防已多年。”我是指带有运动性的战争来讲的。一排山不足以成为防线,因为太容易遭受攻击。作战必须有活动性,而一座山是不好活动的。而且从山上俯射常常不准,倘若一翼被攻破,精兵就要被困在山顶上。我不相信在山地上展开的战争。对此我已想了许多,你占领一座山,他占领一座山,但是真的开战,必须得下山。

  “以前奥地利军总是在伐罗讷周围的四边形地带被打败。他们让奥军下山到平原,然后在那儿击败他们。”我说。

  “是的,”金诺说。“但那是法国人,你在别国领土上打仗,可是清醒地制定军事策略。”

  “对了,”这我同意,“在你自己的国土上,就不能那么科学地利用地形了。”

  “俄国人做到了,以地形引诱过拿破仑。”

  “是的,但是他们领土广大。假如你想在意大利引诱拿破仑,你会发现自己身在布尔狄西。这儿的食物真是短缺吗?”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食物应该是充足的。现在他们尽量供给前线部队,但是后方食物短缺。你可注意到缺粮让人生出的不同想法?”

  “我注意到了,”我说。“它只能让人打败仗而不是打胜仗。”

  “咱们别谈打败仗了,这儿已经谈得太多了。今年夏天做的,不会是徒劳的。”

  我没说话。那些诸如神圣、光荣、牺牲和徒劳的字眼,总是让我发窘。很长时间以来,我从未见到什么神圣的事,那些光荣的事也没有光荣的意思,而牺牲者,莫若芝加哥的屠宰场。有许多字眼你听了不能忍受,最后只有地名还保有其尊严。像光荣、荣誉、勇气、神圣等抽象字眼置于村名、路的号数、河名、部队番号、日期等的实实在在的名词旁边,简直是猥亵。金诺是个爱国者,所以他说的话有时与我们有距离,不过他人不错,我理解他作为一个爱国者,他生来就爱国。他离开这儿,同柏杜齐一起乘车回戈里齐亚了。

  那天整天的暴风雨,风裹着雨,满地积水和泥泞。傍晚雨才停了。从我们的第二号救护站看得见雨后光秃秃的秋野。山林中有许多奥军大炮,但只有几门开炮。我看见靠近前线附近的一所破农房中了榴霰弹,农庄上空忽然出现了烟云,烟云中有主田白色的闪光。你先看到闪光,然后听到爆裂声,随后是烟团在风中飘散。炸毁房屋的瓦烁堆里和用作救护站的那所破房子旁边的路上尽是榴霰弹丸,但是那天下午救护站附近并未遭轰击。我们装了两车伤兵,在湿席子遮掩的路上行驶,夕阳从草席空隙间射进来。我们还没走到山后的露天公路,太阳就已经落下了。

  夜里起风了,凌晨三点大雨倾盆时,敌军开始炮击,克罗地亚人穿过山边的草地和树林,冲到我方前线来。战斗在黑夜的雨中进行,后来是第二战线上的惊恐万状的兵展开了一次反攻,才把他们击退。无数的炮弹和火箭弹在雨中轰鸣,机关枪和步枪在全线开火,奥军没有再攻,安静了许多,在阵阵风雨中我们能听见远处北方的剧烈炮声。

  伤员陆续来到救护站,有些是担架抬来的,有些是自己走来的,还有些是被人穿过战场背下来的。他们都湿透了,都很惊恐。把他们用担架从救护站的地窖里抬上来,装满了两车,当我去关第二辆车的车门时,我觉得脸上的雨水变成雪了。雪片夹在雨中快速地落下。

  天刚亮时,奥军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但仍未成功。我们那天整整等了一天敌人来攻,但是直到太阳下山还没动静。天渐渐黑了,村庄后我军战场的枪炮在飞射,带着今人舒适的声音。

  我们听说敌军对南面的进攻失败了,那天夜里他们没进攻,但是我们听说他们在北面突破了我军防线。夜晚传来我们准备撤军的消息。这是救护站的一名上尉告诉我的,他从旅部得知这一消息。过了一会儿,他放下电话说那消息是假的,旅部接到命令,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必须守住贝恩施萨战线。我问起失守的事,他说他在旅部听说,奥地利军队突破了第二十七军团的阵地,靠近卡布里托。那一整天北面都有激战。

  “要是那些杂种让他们过来,我们就完蛋了,”他说。

  “进攻的是德国军队,”一名军医说。德国军队这几个字吓人不浅,我们可不想和德国军队交手。

  “德军有十五个师,”那医生说。“他们已经攻破,我们会被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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