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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观众因反对贝尔蒙蒂,所以就向着罗梅罗。他一离开看台前的栅栏向牛走去,观众就向他鼓起掌来。贝尔蒙蒂也在看他,装作不看,其实一直在看。他没有把马西亚尔放在心上。马西亚尔的底细他了如指掌。他重返斗牛场的目的是和马西亚尔一比高低,以为这是一场胜利早已在握的比赛。他期望同马西亚尔以及其它衰落时期的斗牛明星比一比,他知道只要他在斗牛场上一亮相,衰落时期的斗牛士那套虚张声势的技艺就会在他扎实的斗牛功底面前黯然失色。他这次退隐后重返斗牛场被罗梅罗破坏了。罗梅罗总是那么自如、稳健、优美。他,贝尔蒙蒂,如今只偶尔才能使自己做到这一点。观众感觉到了,甚至从比亚里茨来的人也感觉到了,最后连美国大使都看出来了。这场竞赛贝尔蒙蒂真不愿参加,因为只能落得让牛抵成重伤或者死去的下场。贝尔蒙蒂体力不支了。他在斗牛场显赫一时的高潮已经过去。他觉得这种高潮大概不会再有了。事过境迁,现在生命只能闪现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了。他还有几分旧时斗牛的风采,但是已经毫无价值,因为当他走下汽车,倚在他一位养牛朋友的牧场的围栏上审视牛群,挑选几头温顺的公牛时,事先就已经使他的风采打了个折扣。他挑的两头牛个头小,角也不大,容易驯服,但当他感到风采重现的时候——在经常缠身的病痛中闪现出一丁点儿,而就这么一下点儿也是事先打了折扣而提供的——,他并不感到痛快。这的确是当年的那种风采,但是再也不能使他在斗牛中得到乐趣了。

  佩德罗·罗梅罗具有这种了不起的风采。他热爱斗牛,依我看他热爱牛,依我看他也热爱勃莱特。那天整个下午,他把他表演斗牛的一招一式的地点控制在勃莱特座位的前面。他一次也没有抬头看她。这样他表演得就更出色了,不仅是为了她表演,也是为了他自己。因为他没有抬头用目光探询对方是否满意,所以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而表演,这给了他力量,然而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她。但是并没有为了她而有损于自己。那天整个下午他因此而占了上风。

  他第一次出场把公牛引开的表演就在我们座位的下面。公牛每向骑马长矛手发动一次冲击后,三位斗牛士就轮番上去对付公牛。贝尔蒙蒂排在第一位。马西亚尔第二位。最后轮到罗悔罗。他们三人都站在马的左侧。长矛手把帽子压在眼眉上,调转长矛直指着公牛,用靴刺夹住了马腹,左手握着僵绳,驱马向公牛赶去。公牛盯着看。表面上它在看那匹白马,但实际上它看的是长矛的三角形钢尖。罗梅罗注视着,发现公牛要掉头了。它看来并不想冲击。罗梅罗就轻轻抖抖斗篷,斗篷的红色吸引了牛的视线。公牛出于条件反射,就冲过来,结果发现它面前并不是红色的斗篷在闪耀,而不过是一匹白马,还有一个人从马背上深深地向前哈腰,把山胡桃木长矛的钢尖扎进公牛肩部的肉峰,然后以长矛为枢轴,把马朝一旁赶,割开一处伤口,把钢尖深深扎入牛的肩部,使它流血,为贝尔蒙蒂再上场做准备。

  受伤的公牛没有坚持。它并不真心想攻击那匹马儿。它转过身去,和骑马的长矛手分开了,罗梅罗就用斗篷把它引开。他轻柔而稳健地把牛引开,然后站住了,和牛面对面站着,向牛伸出斗篷。公牛竖起尾巴冲过来,罗梅罗在牛面前摆动双臂,站稳了脚跟旋转着。湿润的、蘸着泥沙而加重了分量的斗篷呼的张开,犹如鼓着风的满帆,罗梅罗就当着牛的面张着斗篷就地转动身子。一个回合的末了,他们又面面相觑。罗梅罗面带笑容。公牛又要来较量一番,于是罗梅罗的斗篷重又迎风张开,这一次是朝另一个方向的。每次他让牛极近地擦过身边,以至于人、牛和在牛面前鼓着风旋转着的斗篷成为一组轮廓鲜明的群像。动作是那么缓慢,那么有节制,好象他在把牛轻轻摇动,哄它入睡似的。他把这套动作做了四遍,最后加上一遍,只做了一半,背朝着牛向鼓掌的方向走去,一只手按在臀部,胳臂上挎着斗篷,公牛瞅着他渐去的背影。

  他和自己的那两头牛交锋时、表演得十全十美。他的第一头牛视力不佳。用斗篷把它要了两个回合之后,罗梅罗确切知道它的视力受损到什么程度。他就根据这一点行动起来。这场斗牛并不特别精彩。只不过是完美的表演罢了。观众要求换一头牛。他们大闹起来。和一头看不清作诱导的斗篷的牛是斗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但是主席不让换。

  “为什么不换呢?”勃莱特问。

  “他们为它已经掏了腰包。他们不愿意白丢钱。”

  “这样对罗梅罗未免不公平吧。”

  “你且仔细看他怎样对付一头看不清颜色的牛。”

  “这样的事儿我不爱看。”

  如果为斗牛的人儿多少操心的话,看斗牛就没有什么乐趣可言了。碰上这头既看不清斗篷的颜色,也看不清猩红法兰绒巾的公牛,罗梅罗只好以自己的身体同它保持协调。他不得不靠得那么近,使牛看清他的身躯,向他扑来,他然后把牛的攻击目标引向那块法兰绒巾,以传统的方式结束这一回合。从比亚里茨来的观众不喜欢这种方式。他们以为罗梅罗害怕了,所以每当他把牛的攻击从他的身躯引向法兰绒巾的时候,他朝旁边跨一小步。他们情愿看贝尔蒙蒂模仿他自己从前的架势,以及马西亚尔模仿贝尔蒙蒂的架势。在我们后面就坐着这么三个来自比亚里茨的人。

  “他干吗怕这头牛呢?这头牛笨得只能跟在红巾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

  “他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本事还没有学到家呢。”

  “过去他耍斗篷倒是很绝的。”

  “或许他现在感到紧张了。”

  在斗牛场正中,只有罗梅罗一个人,他还在表演着那套动作,他靠得那么近,让牛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把身子凑上去,再凑近一点儿,牛还是呆呆地望着,等到近得使牛认为可以够得着他了,再把身子迎上去,最后逗引牛扑过来,接着,等牛角快触及他的时候,他轻轻地、几乎不被人察觉地一抖红巾,牛就随着过去了,这动作激起了比亚里茨斗牛行家们的一阵尖刻的非难。

  “他就要下手了,”我对勃莱特说,“牛还有劲儿着哩。它不想把劲儿都使光。”

  在斗牛场中央,罗梅罗半面朝着我们,面对着公牛,从红巾褶缝里抽出短剑,踮起脚,目光顺着剑刃朝下瞄准。随着罗梅罗朝前刺的动作,牛也同时扑了过来。罗梅罗左手的红巾落在公牛脸上,蒙住它的眼睛,他的左肩随着短剑刺进牛身而插进两只牛角之间,刹那间,人和牛的形象浑为一体了,罗梅罗耸立在公牛的上方,右臂高高伸起,伸到插在牛两肩之间的剑的柄上。接着人和牛分开了。身子微微一晃,罗梅罗闪了开去,随即面对着牛站定,一手举起,他的衬衣袖子从腋下撕裂了,白布片随凤呼扇,公牛呢,红色剑柄死死地插在它的双肩之间,脑袋往下沉,四腿瘫软。

  “它就要倒下了,”比尔说。

  罗梅罗离牛很近,所以牛看得见他。他仍然高举着一只手,对牛说着话儿。牛挣扎了一下,然后头朝前一冲,身子慢慢地倒下去,突然四脚朝天,滚翻在地。

  有人把那把剑递给罗梅罗,他把剑刃朝下拿着,另一只手拿着法兰绒红巾,走到主席包厢的前面,鞠了一躬,直起身子,走到栅栏边,把剑和红巾递给别人。

  “这头牛真不中用,”随从说。

  “它弄得我出了一身汗,”罗梅罗说。他擦掉脸上的汗水。随从递给他一个水罐。罗梅罗抹了下嘴唇。用水罐喝水使他感到嘴唇疼痛。他并不抬头看我们。

  马西亚尔这天很成功。一直到罗梅罗的最后一头牛上场,观众还在对他鼓掌。就是这头牛,在早晨跑牛的时候冲出来抵死了一个人。

  罗梅罗同第一头牛较量的时候,他那受伤的脸庞非常显眼。他每个动作都显露出脸上的伤痕。同这头视力不佳的公牛棘手地细心周旋时,精神的高度集中使他的伤痕暴露无遗。和科恩这一仗并没有挫伤他的锐气,但是毁了他的面容,伤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正在把这一切影响消除干净。和这第二头牛交锋的每一个动作消除一分这种影响。这是一头好牛,一头身躯庞大的牛,犄角锐利,不论转身还是袭击都很灵活、很准确。它正是罗梅罗向往的那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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