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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道德和教养(2)


  有人说我是一个天真的梦想家,总是试图在将两种不可能结合的东西结合到一起:政治和道德。我听了很多这样的话,我一生中都在听这种东西。80年代,一位居住在加利福尼亚的捷克哲学家发表了一系列的文章,来批评《七七宪章》中的“反政治的政治”,尤其是我的文章中对这一条的解释。困陷在他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的谬见中,他相信作为一个学者,他已科学地解释了整个世界历史。他视其为一部暴力革命和恶势力斗争的历史。而如果不靠武力,不靠对权力的欲望及政治阴谋,凭借真理的力量、真实的力量、自由精神、良心、责任感的力量来改变历史的状况,便大大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当然,如果有人将正派仅仅理解为生产力的“上层建筑”,他将永远不能以正派的意义来理解政治。

  因为他的教条告诉他,资产阶级绝不会自动交出他们的主导地位,因此必须以武装革命为来把他们扔进历史的垃圾箱中。这位哲学家假定同样没有其他途径可以除去我们的前政府。但结果证明是可能的。尤其是事实证明这是唯一有意义的途径,因为我们知道,暴力孕育更多暴力。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革命堕落为吞食自己子女的独裁统治,造就了一批酝酿新的暴力的革命家,而不知道他们是在自掘坟墓,促使社会回到致命的“革命——反革命”走马灯式的循环。

  我们从前的政权是被生命、被思想、被人类的尊严推翻的。我们最近的历史已经证实那位加州的捷克教授错了。同样地,那些仍然宣称政治主要是操纵舆论、道德在其中无法容身的人真正是大错特错了。政治阴谋不是真正的政治,尽管在一段时间内也许在表面上说得过去,但不可能带来最终成功的希望。通过阴谋,一个人也许能变成总理,但这也就是他成功的顶峰了,因为他不大可能以阴谋改进社会。

  我很高兴自己远离同他人的政治阴谋,我将不与这些人竞争,当然也不去使用他们的武器。真正的政治——配得上政治这个名称、也是我愿意致力的唯一的政治——就是为你周围的人们服务,为社会服务,为未来的人们服务。根植于政治最深的是道德,因为它是一种责任,对全体人民和为了全体人民通过行动来体现的责任,这是一个可称之为“更高的”责任的东西,它拥有一个形而上学的出发点:它产生于意识或无意识之中的一个信念,即我们的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因为每一件事情都在别的某处被永远地记录了下来,永远地给予评价, 这是 “高于我们”(aboveus)的某处,我将之称为“神的记忆”——这是宇宙、自然和生命的奥秘秩序中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信徒们将之称为上帝,一切事情都要接受其裁判。

  说到底, 真正的良心和责任感, 只有被解释为一种沉默的假设,假设上面(fromabove)有人在观看我们,每一件事情都不会遗漏,没有东西被遗忘,因此尘世岁月并不能抹去人间失败招致的尖锐痛苦:我们的灵魂知道并非只有自己意识到这些失败。

  作为总统,我所做的,难道不是仍然保持对这种政治理念的信仰,并且至少部分地将它实现(归根结底,没有后者,前者不是可想像的。不去将部分我的理想付诸实践只能有两个结果:或者我被从总统府扫地出门,或者我变成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面对漫不经心的听众胡吹海夸——这不只是有损体面,也是更为不诚实,因为这意味着另外一种辞职的形式,对于我自己和我的理念的背叛)。

  像在别的每件事情中那样,我必须从我自己开始做起:即在任何情况下,争取做到正派、正直、宽容和理解,同时力争反对腐败和欺骗。换句话说,我必须尽最大可能和我的良心保持一致。实际上,我经常听到一些忠告,说我应该更加“策略”一些,不要对每件事马上表态,要学会巧妙地掩饰自己,不要害怕去乞求某人,哪怕这违反我的内心,以及要和反对我的人保持距离。在为巩固我自身的利益中,我多次被劝告要认同某人追逐权力的野心,要去讨好某人因为这会使他高兴,或者不顾事实地去排斥某人,因为别人不喜欢他。

  我还听到另外一种劝告,我必须变得更强硬、更果断、更权威一些。出于良好的动机,我不必害怕偶然地拍桌子,对人大喊大叫,以及激起别人稍微的恐惧和颤栗。但是,如果我想保持对我自己和对于我的政治概念的忠诚,我必须去听这样一些忠告:不仅是出于对我个人精神健康的考虑(它可能完全被看作一个私人的、自私的考虑),更主要的是根据我最关心的对象考虑: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坦率不可能通过不坦率而建立起来,真实不可能通过谎言而建立起来,或者民主的精神不可能通过权威命令而建立起来。当然,我并不能肯定坦直、真实和民主的精神是否取得成功,但我知道怎样不会取得成功,即采取和预料的结果相抵触的途径。正如我们从历史中知道的那样,这是将我们从一开始就寻求的结局排除在外的最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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