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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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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京都、奈良等地的寺院,看到那古式的微暗而打扫得异常清洁的厕所时,深感日本式建筑的优越可贵。客厅固然美观,日本的厕所实在令人感到舒适。这种厕所与正房相脱离,建造在绿叶芬芳、青苦幽香的树荫里,通过回廊走过去,在薄暗中,一边欣赏那微微透明的纸窗的反射光线,一边耽于冥想,又可眺望窗外庭园景色,这种悠悠情趣,难于言喻。 漱石先生每日清晨视上厕所为一大乐事。这可能是生理的快感,而体味这种快感之余,还能欣赏四周洁净的墙壁、纹理清新的木板,可以举首望晴空绿树的美景;如此舒适的厕所,恐伯别无更好的了。我这样津津乐道,其实适宜的薄暗,彻底的清洁,连蚊虫飞鸣声也听得见的幽静,是其必须的条件。我喜欢在这样的厕所里静听那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尤其关东的厕所,地板边设有细长的垃圾窗口,轩端树丛落下来的水滴,洗刷着石灯笼的座底,滋润着踏脚石上的苔藓而沁入泥土,那幽闲的细声微音,宛如近在耳边。这种厕所,对品味鸟语虫鸣、月明之夜的神韵、四季的情趣,真是最适意的场所了。古来的诗人也大概在此获得了无数灵感与题材吧。因此可以说,在日本建筑物中最风雅的场所,恐怕要数厕所了。 将一切事物诗化了的我们的祖先,把住宅中最不洁净的厕所,建成了最雅致的场所,与风花雪月相联系,使人融化于依依恋幕的遐想之中。西方人视为最不洁净的厕所,在公众面前不育提及;与之相比,我们日本人则极为贤明而深谙风雅之真缔。 如果要对日本厕所强求其缺点,则是距正屋稍远,夜间有所不便,严冬腊月,易受风寒;但正如斋藤绿雨①君所说“风雅就是寒”,在那样的场所能呼吸与室外同样寒冷的新鲜空气,觉得心旷神怡。 ①斋藤绿雨(1867一1904),日本小说家,评论家。 宾馆中的西式便所虽有暖气设备,反而令人生厌。喜欢建筑茶室的人士觉得这种日本式的厕所最为理想。象寺院那样房屋宽敞、居住人数不多而洒扫的人手又齐全的地方当然是如此,但普通家庭要经常保住这种整洁,实非易事。 特别是居室铺上地板与席子,又讲究礼仪礼节,虽勤于洒扫,还是显得不够洁净。所以厕所里铺砌瓷砖、装上冲洗式水槽和便池等净化装置,既卫生又省事。可是这样便与“风雅”、“花鸟风月”等诗情画意完全绝缘了。 西方式厕所内是那么明亮,四周又是洁白的墙壁,而难于出现心满意足地享受漱石先生所谓的“生理性快感”的气氛。到处是洁白的瓷砖,确是异常清洁,但对身体内排泄物的处理,我想不必那么关注。无论俊美女郎的肌肤多么冰清玉洁,在人前赤裸臀部和双足,总是不礼貌的,与此同理,将赤裸部分照得雪亮,更是有失体统,裸露部分十分清洁,便使人联想到其余之处了。厕所里四周还是笼罩着朦胧薄暗的光线为妙,何处清洁,哪里肮脏,模糊地泰然处之为妙。 因此我建造住宅,无净化装置,但一律不用瓷砖而铺以柄木地板,这样富有日本风味,但为难的是便器。众所周知,水冲式的均以纯白的瓷砖制成,附有锃亮的金属把手。就我的定货而言,无论男用的或女用的,都以木制的为上品,涂蜡的最佳。用木质制作的,经年累月,虽渐呈灰黑色,可是木材的纹理仿佛具有魅力,神奇地令人心神安适。尤其是青翠的杉树叶散落在木制小便池里,不仅使人眼目清明,而且静谧得绝无任何音响这一点,真是太理想了。我即使不能仿效那样奢侈的装置,但至少想制作一个自己喜爱的水洗式便池。如果特意定制,则手工与费用昂贵,只得作罢。 这样,我深深感到照明、暖室、便器等等,引进国外器具,当然别无异议,可是为什么不稍稍重视我国的风俗习惯与趣味生活,适应本国国情而加以改良呢?这是极为重要的事啊! 业已盛行的方形纸罩座灯式电灯,使我们重又意识到一时忘却了的“纸”所固有的柔和与温馨,体会到这比玻璃制品更适合日本家庭,可是便器与火炉等即使到了现在,完全适用的式样尚未见出售。 至于暖室设施,我在试装的火炉中安置电磁石,这最为适用。可是就连这样简单的装置,也无人制作。现在虽有不大暖和的电气火盆,与普通火炉相似,但不适合暖室装置。现有的成品,都是些不适用的西方式火炉。 可能有人认为对这些琐细的衣食住的趣味问题,不必苛求,只要能摆脱冻馁之虞,用具式样不必过于操心。事实上无论怎样有意忍耐,“下雪之日才寒冷”,所以眼前有了便利适用的用具,就无暇讲究风雅不风雅,而滔滔地讲述那种用具的优越性,则是万不得已。 对这问题,我经常在思考,认为如果东方与西方具有截然不同的独自发达的科学文明,那我们的社会情况与今日相比,则会截然不同吧。例如,如果我们具有自己独自的物理学、化学,则以此为基础的科技、工业等等,也将独自发展,那我们就会生产各种适合我国国情的日用机械、药品、工艺品了。不,也许对物理学、化学等各种原理,将与西方持有不同见解,有关光线、电气、原子等的本质及性能,与现在使我们西方化了的科学不同,可能会出现异样的光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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